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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南承曜笑了笑,却并不出声阻止,他走过来站到我身旁,任由众军士纷纷行下礼去。他的声音微微带笑,且淡定从容,响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你是我南承曜的王妃,是这世间可以与我比肩而站的女人,没有什么是当不起的。”

  我抬眼看他,他却没有看我,侧脸的轮廓,印在风雪中,英俊异常。那一刻,我慢慢垂下眼,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某根柔软的弦,已被轻轻触动。

  十日后,邺城的北城门外,南承曜亲点三军,整顿待发。

  我换上了准备好的衣裳,亲自捧了饯行酒,款款步下城楼。我此行未备女装,可为了这一日,仍是让疏影跑遍整个邺城买来最好的锦缎,亲自动手,日夜赶工,精织细缝,煞费苦心,终于在今日赶制出这件粲然生辉的华服。红色牡丹绫锦长裙逶迤曳地,裙摆处金丝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手上轻挽软纱,腰际系的正是那块白玉飞燕佩。

  漠北边远,民众难得窥见天颜,对皇族成员总是带着莫名的神往。

  我面带无可挑剔的微笑,仪态端庄地向南承曜缓缓行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宫廷礼仪的最佳典范,留给世人一个合乎想象的身影。此时此刻,我代表的,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南承曜的妻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由于找不到合适的钗环,我在鬓发之间,斜簪了几支寒梅,倒比那些普通珠花多了几分灵气与飘逸。我闻着淡淡梅香,仪容优雅地福下身去,然后双手举起饯行酒,虔诚祝祷,“第一杯酒,愿天佑南朝,战无不胜!”我将酒汁洒于尘土,再斟满金杯,微笑着奉与南承曜,“第二杯酒,臣妾恭祝殿下旗开得胜!”

  他接过,淡淡笑着,一饮而尽。

  我再亲手斟满第三杯酒,仪态端庄地对着南承曜身后整装待发的三军将士扬声道:“第三杯酒,慕容清敬我南朝的诸位勇士,我与你们的妻子、姐妹一道,在邺城等众位英雄凯旋归来!”

  “誓破北胡!誓破北胡!誓破北胡……”一时之间,三军将士豪情万丈,声音响彻云霄。

  南承曜自我手中接过金杯,缓缓举高,顿时,原本人声鼎沸之地再无一人说话,只听得他的声音坚毅笃定地响起,“诸位勇士,今天,我们为保家国,护亲族而战,曜在此与众位同饮此酒,来日必当以富贵相见!”

  将酒杯交还与我时,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了我的手背,沉稳温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极轻极缓,却是一字一句地开口道:“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轻轻点头。

  片刻,他松开了我的手,身姿潇洒地翻身跃上“盗骊轻骢”,白羽铠甲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在远去的三军中寻到秦昭的所在,马背上,他的背影沉默坚毅,且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也不会被压垮一样。我没有找到潋,他混迹于千万个普通兵士之中,任我极目去寻,却怎么也看不到。然而,我却能猜得出此刻他面上的意气风发。戎马倥偬,杀敌报国,本是他的信念与追求,无奈父母亲并不舍得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征战受险,此番得了机会,他怎能不豪情万丈、兴奋难当。

  或许正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老话,那日潋与秦昭比试过后,彼此都生了相见恨晚之心,尤其是潋,早在尚未出征时,便已经日日追着秦昭,或比剑,或共揣兵法。潋虽然博学聪明,但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不如秦昭历练,因此很多地方他皆须向秦昭请教。而秦昭倒也乐于与他一道,每一次,都极有耐性地同他细说,而潋在一旁,则专注倾听。

  不由得感慨这世事的难料,潋与秦昭,本一动一静,性子是南辕北辙,就如同他们生活的地方一样,上京与漠北。而偏偏就是这两人,却于机缘巧合之下相遇相识、惺惺相惜,竟成就了一段莫逆之交。

  我寻不到潋,便重又去看秦昭的背影,我知道,潋必然是在他附近的某个位置,正带着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其实不是不担心,但是我却愿意相信潋。我的弟弟是那么出色的男儿,自当在漠北广袤美丽的土地上,绽放光芒。经过战争,经过血与火的历练,最终将蜕变成真正的伟岸男子。我相信,他必能做到。

  回到邺城,我依旧住在官衙之中,由于绝大多数兵士都跟随南承曜征战去了,人手方面不免有些捉襟见肘,于是我吩咐人撤去了那一层层的守卫,整日里天等着前线的军报传来。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与北胡在翰海沙漠处激战,杀敌无数,北胡军再度后撤三十里……”

  “禀王妃,前线军报,北胡军夜袭我军营地,欲火烧我军军粮,幸得龙飞将军帐下一名兵士及时警觉,未能得逞……”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再次与北胡军激战,杀敌八百,俘获马匹兵器无数……”

  这些八百里加急军报,日复一日,从前方战场传到我手中,再由我亲自封好,快马加鞭地送往上京,一日日,未曾间断。待到南承曜离开邺城的第十八天,我终于盼来长久以来一直等待着的捷报——

  “禀王妃,前线军报,我军已大破北胡,不日便可班师回邺城。”

  由于牵涉机密,每日传送军报的人皆是同一个人,所以那声音样貌我是记得的,也因为如此,乍然之间听到这么一个沉稳中隐含霸气的声音,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去。这一看,不由得是真正地心惊,且遍体生寒。

  那人亦是深深看我,一面缓步上前,一面重又开口道:“所以,我没有时间了,只好得罪了。”

  我看着他走近,心也一点儿点儿地寒了下来,刹那之间,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渗入五脏六腑,再也无力去争辩反抗什么。即便是要反抗,又能如何,他既能堂而皇之地进到我住的房间,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又是那么轻易地就道出了机密军报,只怕如今,整个邺城官衙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缓缓起身,唇边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苦笑,“竟然是你。这么说来,从上京到漠北的一路照应,根本就是一个局,对不对?我曾为能遇到董爷这样的仗义之士而庆幸不已,却原来是我太天真了,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董爷点头,眼光复杂莫测,“是,我和商队在驿站等了三天才等到王妃,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主动要求加入我们,这倒叫我有些意外,然而却是求之不得。”

  我敛了笑,淡淡看他,“你既然会特意等我,必然是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漠北,不如直接劫了我的信件更干脆些,何须还费尽周折地取得我的信任,再一路送我到此。”

  他静静看我半晌,终是带了丝苦笑地开口,“王妃其实已经猜到了,只不过你到底是心存期冀,不愿相信董某果真是那般阴险丑恶。”

  我闭了闭眼,没有说话。从上京到漠北,遥遥途中,商队诸人对我与疏影的种种照顾,一幕幕皆浮现在脑海中,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刻意为之。我想起了枕下的那支笛子,自嘲地笑了笑后开口问道:“到了如今,我竟然还不知道董爷全名,不知董爷可否告知?”

  他虽略有疑惑,但却仍开了口,且提笔在案前的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董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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