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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出尘往死里挣扎,却抱着,往台阶下带;正好经由景宁身侧,蓦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地攥着,那尖细的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死也不撒手。

  “宁主子,奴婢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吧……你是皇上最得宠的宫妃,宁主子您就行行好,说一句话,奴婢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景宁的手臂骤然一痛,竟是连着心,也跟着闷闷疼了起来。

  “你这贱婢,快放手!”

  小太监不管她是不是储秀宫的红人儿,只管李德全的命令,见她顽固,索性下了狠手,左右一扭她的胳膊,“咔吧”一声脆响,出尘“啊”的一声惨叫,便软趴趴地松了手。

  怨毒,森然,忿恨……出尘冷笑着,再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景宁,一直到被拖出殿去。

  景宁失神地望着出尘消失的方向;

  这结果,是从一开始,就能预见的。从钮祜禄皇贵妃精心安排的毒药,再到后来纯妃机关算尽的谋害,皇后这病,一早就落下了,入了血,渗进骨髓,再无起死回生的法子。

  太皇太后洞悉之时,皇后就已病入了膏肓,于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可……

  景宁缓缓地转身,逆着光,正对上他深邃的黑眸,复杂,落寞,狠辣,决绝……一霎那,她在那眸中看到了穷尽一生都难以眼见的情绪。

  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这么落荒而逃;

  可脚下,却犹如生了根,生生地动弹不得;

  锦缎螭龙吻白袍,在那乍暖还寒的阳光下,盛雪妖娩,他一步一步,踏着那雪白石阶走下来,渐渐逼近她的身前。

  “你怕了?”

  他的声音极轻极冷,淡得仿佛融进了那风里,周身的气息却是凛冽森寒的,薄唇抿着,如一头嗜血的兽。

  景宁咬着唇,摇头。

  他眼睛黯了一下,蓦地,那黑眸变得阴鸷,一把檎住她的皓腕,让她整个贴近自己,“朕不会放开,就算你怕,朕也不会放开!”

  手腕被攥得生疼,她怔怔地抬眸,从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张慌乱的脸。

  风,带来柳絮飘飞如雪。

  当天地间都静止的时候,忽然,一阵婴孩的啼哭,打破了这样的死寂——

  “皇上,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诞下麟儿,是个小皇子!”

  接生嬷嬷满手的血,鬓角凌乱,额上汗水粘着发丝,也不修整,只将胳膊胡乱在衣裙上擦了,就欣喜若狂地跑了出来报喜;在场诸人听言,无不松了一口气。

  可还未等将小皇子抱出来,就听寝殿里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娘娘,皇后娘娘!”

  “不好了,皇后娘娘血崩了……”

  撕心裂肺地哭号,在储秀宫偌大的寝殿内回荡,外头的太医一听急忙往殿内跑;不时地有宫人端着满是血污的铜盆走出来,再换来热水,一盆一盆,触目惊心。

  当太皇太后坐着轿子过来的时候,小皇子被裹了明黄的襁褓,由嬷嬷抱出来;

  一张皱皱的小脸儿,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开始乱抓乱摸了。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地接过来抱着,凤眸弯弯,就连眼角上的皱纹都染上了三分喜气。

  “太皇太后……”

  这时,寝殿门再次被拉开,却是一个中年模样的太医惶惶地跑了出来,奔到轿子前,如丧考妣一般跪倒在地——

  未等他开口,寝殿内,蓦地,传出了一阵恸哭声。

  “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她……崩了……”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卒。

  皇后是在储秀宫难产而死,却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消息同时从储秀宫传到了东西六宫,后宫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当即就将小皇子抱到了慈宁宫,可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储秀宫,此时却陷入了一片悲痛和哀默,朱红的墙柱早被素白帷幔裹好,白幡招招,扎满了素花灵帷。

  后有内务府的人来布置灵堂,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打点妥当。

  皇后的灵柩就放在寝殿正殿中央,罗汉床上,安置着红缎子坐褥和靠枕;灵桌上覆着素底绣花桌帷,供着的是香炉,一对蜡扦和一对白玉灵花花瓶。

  灵牌两侧,香烛高烧。

  各宫妃嫔陆陆续续地来,香炉里,插了一拨又一拨香,有的还没燃尽,便拔出来,换了下一批。景宁踏进门槛,正看见璎珞从桌上取了三支,凑近烫金红烛点了,递到钮祜禄·东珠手里。

  青烟袅袅,她执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那香炉,可炉内香支太多,不断有火星儿落灼在手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一下。

  “娘娘,让奴婢来吧!”

  璎珞贴心地走上去,却被东珠拒绝了;她抬眸,有些痴迷地看着那檀香木刻的牌位,凝神间,魂不守合。

  “钮祜禄姐姐,”佟佳·仙蕊过来扶住她,柔声劝慰,“保重身子才是。”

  东珠眸光黯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仙蕊殷勤地将她搀扶到西侧,再抬头,正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景宁,目光相触,仙蕊愣了一下,转瞬牵动唇角,漠然笑了笑。

  景宁则回给她一抹恭敬的敛身。

  后宫漩涡,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就如方才四目相对,一刹那,那真相早已在各自眼中翻滚了个遍。可又能如何呢?逝者已矣,真相亦殁,泉下有知的人,再来计较这世间种种,怕也理不清孰是孰非了。

  灵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盏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号为“长明灯”。

  弹指红颜老,皇后卒的这一年,年仅二十二岁。她曾母仪天下,守着绚烂华装,守着那一顶辉煌凤冠,在寂寂宫闱中过了十年。如今,富丽堂皇的储秀宫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属于赫舍里·芳仪的尊荣,已随生命消亡,烟轻云淡。

  也许,几年后,这里便会住进另一个女子,有着同样傲人的家世,同样尊贵的头衔;那时,将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姿色平庸的寂寞女人。

  佛龛有灵,或许会将因果孽缘一一清算。可昔日投毒、咒害她的人皆在场,那死后化作的一缕枯魂,怕是早随着缭绕香雾散了吧。这便是后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皇上驾到。”

  门外,有太监冗长尖细的唱喏。

  殿内妃嫔和宫人皆敛身迎驾。殿外的广场前,跪了一地身着缟素的奴婢,在皇上踏进二进院之时,开始了哭天抢地的恸哭。

  妃嫔们也跟着抹泪。

  景宁低下头,眼见那双云墨缎龙靴从眼前踏过去,又停在了灵柩前,半晌,才有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让众人起身。

  他是回乾清宫修整过的,换去了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此刻一袭皂色十二章纹蟒袍,显得整个人越发疏离冰冷,薄唇抿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着桌案上的灵牌,怔怔地出神。

  “万岁爷,请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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