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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福贵人说得对,承乾宫的风景的确比御花园美多了。

  经过通传,景宁提着精致的红漆食盒,施施然,随着伺候的宫人,走进了承乾宫的寝殿。

  座上,坐着一脸雍容的钮祜禄皇贵妃,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了一件菲薄的雪纺薄纱,衣摆和袖口都绣着雅致的花纹,笑眼弯弯,依旧是一副灵秀的模样。

  “臣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不知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在她的面前不必故作客套,她今日破天荒地没有自称“奴婢”,一句“臣妾”说得极其自然。

  东珠笑着走下殿来,虚扶一下,“你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一朝得封便是身价百倍,比起那些苦熬多年的贵人、答应,不知道幸运了多少。”

  景宁低着头,却不防嘴角扯起了一抹笑靥。

  她一直记得,东珠赐她凉药时的模样,雍容、高贵,宛若恩赏。可如今,她被封赏为宁嫔,东珠却丝毫不恼怒,不记恨,不仅不像那些妃嫔一般找她麻烦,反而客气殷切,厚待有加。可见,她的毒无不下于暗处,令人防不胜防。

  “娘娘过谦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和众位秀颜花容的贵人、常在比,娘娘羞杀了……”

  东珠轻笑,艳丽的姿容桃羞杏让,娥眉曼睩,“景宁这话可就不对了,若是蒲柳之姿都能够被破格封赏,那那些花容月貌的,岂不是要屈死了吗……”

  令人惊心的话,刻薄艰涩,从那张盈盈小口中吐出,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带着恬静的味道。

  景宁俯身又拜了拜,“是臣妾疏忽了,多谢娘娘提点!”

  将臂弯中的食盒交给其中的一个奴婢,她殷殷地道:“臣妾特地带了一些江南的糕点,比之御厨的手艺自是差了一截,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东珠接过食盒,打开一瞧,里面盘盏精致,糕点晶莹可爱,竟然是她最喜欢的梨花酿和金糕卷。

  她笑了一下,悠然地抚了抚腕上的玉镯,“在这个节骨眼上,妹妹来我这承乾宫,不光是为了送这盒茶点吧……”

  景宁轻轻抬眼。高座上那娇憨灵动的容颜依旧清纯,只可惜一双杏眼笑意吟吟,眼底,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精明和算计。

  最单纯的一张脸,却偏练就了一颗城府深重的心。深宫这个大染缸,五颜六色,却没有一处是白的。

  “这些点心,倾注了臣妾对娘娘的一番心意,也是一番恳求之情。宫闱难测,多少风霜雨雪,令人防不胜防,臣妾资质鄙陋,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少了娘娘的提点,可算是两眼一抹黑呢……”

  东珠轻笑,“这两眼一抹黑啊,可是分人的,毕竟,妹妹现在有皇上那盏大灯照着。你说,哪里还照不亮呢!”

  “娘娘您说笑了。”景宁微微垂目,隐去了眸中一抹晶亮,“灯亮与否,也只是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哪。况且,臣妾位卑身贱,岂敢与后宫众妃嫔姐姐们争风邀宠,唯有小心本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东珠若有所思地敛下神色。

  半晌,东珠将景宁拿来的食盒打开,一层一层揭开,最后一层里,俨然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

  是凉药!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笑逐渐冷了下来,杏眸微闪,透着森森寒意。

  见她有些恼了,景宁反而平静下来,将身子微微低了低,眸中淡然无波,“曾经,娘娘也受过凉药的毒害吧……”

  宫里头,一直有个传闻:六宫之内,一后两妃,均是政治联姻的结果,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里却是血雨腥风。康熙十一年之前,出生的皇子皇女,不是早夭,就是胎死腹中,而品阶仅次后位的两个皇贵妃,虽有圣宠,竟皆一无所出,其中缘由宫中人讳莫如深。

  可如今看来,合该是因为这一瓶小小的凉药。

  她去钟粹宫,找原本在承乾宫伺候过的姜珥,除了想要知道东珠日常习惯作风,最重要的,便是问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当然,姜珥的倾囊相授,不会仅仅是因为景宁那些小恩小惠,而是因为她答应了一件对姜珥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是后话。

  “没错,本宫确实曾经被下毒,正因如此,永远都不能怀上孩子。”东珠咬着牙,眸中灼烧起了烈烈火苗。

  后宫中的权力角逐,要美貌,要地位身份,更要手腕机心。她曾尽心侍奉太皇太后,殷切讨好皇后,打压提防众妃嫔,可到头来,却是万万想不到往日提拔她、爱护她、疼惜她的长姐赫舍里·芳仪,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下了毒。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感情是要付出代价的。后宫中的女人之间,本就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游戏,有人陪着你一起倒霉,却没人陪着你一起风光。如果要稳固,要上位,就注定其他人会成为你的垫脚石。

  如今,赫舍里皇后被诊断出有了喜脉,若是能够诞下麟儿,定是那长子嫡孙,将来继承大统,她就是那母仪天下的太后。

  这,便是以她的不孕为代价,获得的机会。

  她,就是皇后的垫脚石。

  “娘娘深受其害,从那以后,便开始到处勒令配发凉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娘娘因恨成恨,让六宫妃嫔共尝苦果。而实际上,就连皇后都被娘娘您骗过了……”

  东珠缓缓地抬起头,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身怀六甲的人,本该食欲旺盛,乏力嗜睡,精神委顿。可皇后娘娘却刚好相反,食欲不振,却神采奕奕,较之平常还多了一分精神……”低垂着眼睫,景宁淡淡地道。

  当一个人将万般手段、千种机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算计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么这种毒、这种咒,便会像附骨之蛆,如影随形,令人无法防范。

  当年,赫舍里皇后决定下药的那一刻,绝对想不到,报应会来到自己身上吧……

  东珠似笑非笑地起身,胸中震荡,忽然,癔症一般地笑了,笑得疯狂。

  “景宁啊景宁,本宫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整个后宫都没有看出来的事情,你一介婢子出身的宫人,居然看得这般透彻!是我下的毒没错,是她当初让我无法怀孕,是她让我痛不欲生……现在身怀龙种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她想坐慈宁宫那个位置,好啊,我就让她有那个命生,没那个命坐!”

  景宁抬眼看她发了疯一般的神情,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美貌也变成了毒药。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能看出来,其他人未必就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娘娘何必自苦,国公大人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娘娘这般模样……”

  东珠闭上眼,哂然地叹气,“众人皆醉,却是唯有你独醒,是本宫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吗?”

  景宁有一瞬的默然,须臾,淡淡地道:“娘娘出手狠辣凌厉,却也并非滴水不漏……据臣妾所知,原先那些被收买的宫婢,完成任务之后都还好好地活着,娘娘不是不闻不问,就是干脆弃之不管。一个能够狠下心来谋害皇子的人,定是阴狠利落,绝对不会这么粗心大意……可娘娘却这么做了,就只能说明,凉药一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语声虽小,却字字钢针,直直穿透了钮祜禄·东珠的心肺。

  后宫中,多的是聪慧过人的女子,心计手段,哪一样都是安身立命的资本。可像她这么睿智敏锐,看穿旁人所不能看透的却实属不多。一般的妃嫔宫人,根本就不会是她的对手。

  见她默不作声,景宁的思绪反而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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