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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眼前这个新晋的宫人,步步谨慎,句句小心,一环勾着一环,就连她这个自诩为宫中老人的贵人,都是自愧弗如。方才一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恰如其分,可她的心却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景宁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索性凑过去,为她传道解惑,“如今,娘娘的麟儿身体结实,只要能够保证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比那些早夭的皇子来得幸运。况且按照我们满人的规矩,不仅仅是母凭子贵,也可以子以母尊……只要活下来,总会有机会的……”

  子以母尊……

  芷珠喃喃地念着,一瞬间,原本晦涩的眼底陡然迸射出一丝亮彩,脸颊晕红,就连神采也飞扬了起来。

  景宁看在眼里,微微低下头,只作不知。

  “那妹妹这便告辞了。以后诸事,皆有人照应,姐姐只要安心照顾皇长子,也顺带着让宫外的人安心,皇上是绝对不会亏待贵人姐姐的……”景宁说罢,抬首看她,眼眸中透出一抹深意。

  纳喇·芷珠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妹妹放心,姐姐都明白……”

  景宁恭顺地笑笑,然后敛身而拜,转头离去。

  映坠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了,没有多问,便亦步亦趋也跟着离开。

  回到承禧殿寝殿,没等她们二人跨进院门,就看见里面早有四个宫婢在那儿等待了。

  景宁微愣,心中忽然升起一抹不安,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实在无福消受。眼见这么大的阵仗,还以为是哪个宫的主子驾临,却不曾想,这些人居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派来伺候她的奴婢。

  无物结同心,空结同心草。

  这一对夫妻,就连监视打探,都是一般手段。可按照定制,她目前位不及常在、答应,有映坠一人伺候已经足够,此番多出来了四个宫婢,真不知明日后宫又会如何风传。

  景宁摆手屏退其他人,寝殿内只留映坠一人伺候她更衣。

  按捺不住心中的疑窦,映坠一边用热板熨着旗装,一边低低地问:“宁姐姐,你临走的那句'子以母尊',是什么意思啊?”

  景宁系好肩扣,抽出手来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丫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听了。以后切记少说多听,殿里头不比从前,如今多了四个人,人多嘴杂,难免会生是非!”

  映坠吐了吐舌头,“我懂我懂,以前在承乾宫的时候,那儿的嬷嬷也是这么教的!”

  景宁笑了笑,不再言语。

  映坠年小纯良,怎懂得后宫人心险恶。

  什么子以母尊,不过是她为了博取惠贵人的信任,让她就范而编制出来的一个美梦罢了。惠贵人的族兄镇守南疆,若是将来平叛有功,便是立下了不世功勋,届时,难保惠贵人不会因此得到晋封。所谓子以母尊,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她却终究忘了,上头稳稳当当坐着一个皇后和两个皇贵妃,除非她们一无所出,否则现今的皇长子只会是皇长子,永远变不成长子嫡孙。

  所谓破格晋升,所谓夺嫡之乱,不过是个如梦似幻的由头,让那些被欲望迷惑了心智的人勇往直前,前仆后继……而到头来,最大的赢家,便是那个高高在上、雨露均沾的九五至尊。

  可对纳喇·芷珠,皇上到底算是极费心思,就连细微之处也为她考虑得谨慎妥帖。

  换了身衣裳,景宁施施然走出寝殿,一个人都没带,绕了路,取道贞顺门,去了东六宫那边的东暖阁。

  自从那日,他与她之间,便多了一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

  养心殿外,李德全坐在回廊里面,一边扇凉,一边迷迷糊糊地打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微不可知地睁开眯着的眼,见到是景宁,又闭上眼睛假寐。

  没有任何阻拦的,她走进了养心殿。

  盛夏的天气,无论到哪儿都是一片酷暑。若是按照定制,此刻皇上应该携各位妃嫔迁去离宫避暑,只因为这一段南疆多事,故此失了闲暇。如今各个宫殿里头唯有用储藏的冰块降暑,也算得上是凉爽舒适,只是苦了那些守卫的宫人。

  推开殿门,他果然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熏香缭绕,令人昏昏欲睡。景宁轻步走过去,俯身而拜。

  他没有抬头,磁性而稍带淡漠的声音传来,恍若冰块,一扫殿内的热浪,“可有回复吗?”

  景宁从袖中拿出碎花信笺,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案子上。隽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族兄亲启”的字样。

  玄烨拿过来,取出信笺粗略看了看,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难掩语气中的疲惫。景宁微微抬首,看向那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满脸困顿,眼底布满红丝,尽管看上去疲惫非常的样子,还是强打着精神翻看一本一本的奏折。

  景宁心底,忽然很想叹气。

  想来,皇宫大内,多么至高无上,尊贵奢华,生活其中,虽锦衣玉食,荣享人间之极致,却并不似寻常百姓眼中那般日日无忧。且不论风云诡谲的庙堂之争,风姿妖娆的后宫之斗,光是每日堆积如山的政务,便消耗太多的精力,其间几许愁闷、几多心酸,便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承蒙皇上夸奖,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福气……”她款款敛身,下拜。

  拿笔的手蓦地一滞,他没有抬首却停了笔,“你如今是待诏的宫人,虽无品阶,却也是侍过寝的,无须自称奴婢了。”

  七月的阳光很刺眼,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殿里的地上,明黄的几案,锦缎光鲜,泛起了亮灼的白光。他就笼在那明媚的白光中,清俊缥缈,朦胧而不真实。

  乍一看,他是那样的风流温雅,倜傥干净,斜飞入鬓的眉,深邃明澈的眼,似氤氲着雾霭的寒潭,似碎冰潋滟的春水,静水流深,如墨般隽永。

  放眼天下间,这等俊美无俦的男子,该是少有的吧!难怪后宫嫔妃三千人,个个对他倾心相恋。即便是她,当初的一面之缘,也难免会想入非非。可也正是这样的人,贵为九五至尊,有着最深重的城府,最英武的韬略,最难测的机心,如同一把韬光养晦的剑,不出鞘,不锋芒毕露,却是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候,杀人于无形。

  康熙八年,震惊朝野的智擒鳌拜,他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懂得隐忍退让,暂避锋芒,最终才可麻痹敌人,还政于朝,大权独揽……何期繁华一梦,生在无情帝王家。

  见她神思恍惚游离,他亦不以为意,拿着笔,他一边翻看奏章,一边看似无心地探问:“朕这边,你算是过关了,可皇后那边,你当如何应付?”

  淡若风烟的话,言辞间平静如常,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交握的手紧了紧,她决定死咬到底,“皇上容禀,请恕奴婢愚钝……”

  “你聪敏如斯,就不必朕点破了吧!”他目光清浅,淡笑若素,深邃的眼底,却蕴涵着一抹幽淡的精光,“一串碧玺手串,便想要收买人心,究竟是皇后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低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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