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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锦上添花这种事,往往只要举手之劳,便可讨人欢心。马佳·芸珍对所谓殉葬的奴婢没有一丝一毫的垂怜之心,但讨好卖乖,她再精通不过。今日,福兮如此大胆,竟提出修改祖宗礼法的说辞,打的可是她孩子的名义,她有很强烈的感觉,这件事情皇上会答应的。那么,既然是大势所趋,她为何要让福兮白白借力。

  两位贵人异口同声地请求,却是不多见的。他微微眯了眯眼,黑眸中蕴涵着的笑意却愈深,示意福兮先起来,目光则再一次落到景宁手中的那方绣品上。

  “珍儿素来骄纵,这次却破天荒地发了善心,看来,还真是多亏了荣宪……难得你俩这么心意相通,朕怎好拂了你们的意呢!”

  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戏谑的语气,如一道光束,破空朝着景宁射去,碎开空中柔柔的风,带去的却是三分的凛冽和意味深长。

  拿着绣品的手指微动,她心中一喜,下意识地抬眼,却正好对上那深邃如潭的黑眸。

  “皇上取笑臣妾了……”马佳·芸珍娇羞地窝进他怀里,未抬头,因此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嘲。可景宁却真切地看见了,一刹那,心中陡然一沉,森寒万分。

  待他收回目光,看向荣贵人和福贵人时,脸上多了一抹正色,“殉葬一事,需要拿到朝堂上去议,容朕斟酌,容大臣商讨之后,方能有所定夺。而你们身处后宫,对这样的事情,少上心为妙。”

  最后数语,既是警告,亦算命令,福兮和马佳·芸珍赶忙双双敛身,“谨记皇上教诲。”

  走出咸福宫之后,景宁这才发觉,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了,凉风一吹,冷飕飕的。

  福贵人还兀自沉浸在欣喜与得意中,对给她出了好主意的景宁,格外亲和,一路走,一路絮叨着如何奖赏她的事情。

  景宁却只是赔着笑脸,并不接口。

  用一方绣品来换取大赦天下的机会,实在是情非得已的下下之策。若非艾月步步紧逼,她绝对不会兵行险着,劝福贵人来咸福宫讨好荣贵人马佳·芸珍。皇上今日会来咸福宫,是她几日前就探听好的,她也拿捏准了荣贵人骄纵却爱卖乖的性子,才有了方才顺水推舟,一并的请求。毕竟,独步单方不牢靠,双管齐下才是取胜之道。可是,她没有错过他那看好戏一样的目光。

  犀利得让人心慌……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九,慧贵人被追封为慧妃。

  隔日,出灵。

  出灵那天,天空中下着绵绵的小雨。七十二个后宫内侍身穿孝服,抬着棺木出东华门。前面举着旗伞的,是六十四个引幡人,最后面,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因着为小固伦荣宪公主祈福,在送葬行列中,还夹了大批的道士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慧贵人生前,没有过如此的荣宠,反而是死后,一朝封妃,身价尊荣。

  活着的人,兀自挣扎,死了的,却也逃不掉世事纷扰。只要是这宫闱里头的人,就算是死,也是宫里的鬼,就如同景宁曾用鄂卓·慧宜的死来做文章一样——救自己的命也好,救旁人的命也罢,终归是利用了,算计到了头儿,甚至是死人都不放过。

  而这一切,偏偏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当死人作了古,活着的却还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受,没人逃得掉……

  三日之后,景宁被带去西暖阁问话。

  养心殿在内廷西六宫的南侧,养心殿东暖阁为皇上处理政务之地,而西暖阁却是鲜有人来,除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太监,殿内并没有多余的人。

  景宁很是惶恐,因为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她。

  临行前,福贵人曾百般交代,不可失了礼数,不可冲撞。

  可一路走,她心里闪过了太多种可能,思来想去,却到底是天威难测,难以弄明白的是,太皇太后高高在上,缘何会屈尊降贵地召见一个奴婢……

  夕阳西坠。

  迷离的夕照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射进暖阁来,满室的昏黄。

  阁内安置着镂空的铜炉,徐徐香雾,将整个书房熏得安静而温暖。明黄的案几前,那人正眯着眼睛,拿着朱砂笔在文书上勾勾画画。

  景宁被带着走进去,未抬头,先敛身揖礼。

  “奴婢乌雅氏景宁,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琉璃灯辗转的光打在那人身上,折射出一层朦胧的橘色,放下手中朱砂笔,他开口,唇边带了三分戏谑,“起来吧,无须多礼。”

  轻烟弥漫,满室的馨香,她惊疑地抬眼,却见一个明黄锦缎的挺拔身影端然坐在那案几前。

  “皇上……”景宁愕然。

  “怎么,看到是朕,失望了?”如雾霭的黑眸,眼底蕴涵了一抹霜华无边。

  “奴婢不敢……”

  见不是太皇太后,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但转瞬,便开始患得患失——后宫之中,皇上除了召见大臣、召幸嫔妃,岂会召见一个奴婢……

  “无妨,你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他摆手,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多谢皇上。”

  御座上的人“嗯”了一声,随后,十指交握,将手肘放在椅子两侧。

  “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来此?”他望向她,深邃的黑眸,流转出一丝冷清的笑意。

  景宁心中惴惴,却掩下满心的疑窦,敛眸,摇头,“奴婢愚钝……”

  “愚钝?不,朕倒觉得你很聪明……”

  那话中带话,她的心越发揪紧。可越是惶恐,面上却越要镇定,只是那脸色一分白似一分,微咬着唇,静立在一侧,不动亦不语。

  主子说话,没有奴才置喙的份儿,与其多说多错,不如甘愿认罚……伺候福贵人多时,她早已悟出了这个道理。

  她静默,他也不恼怒,反而笑得越发清淡,“你既如此,朕便不妨开门见山。今日召你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介小小的宫婢竟也妄想修改祖宗礼法,究竟是你胆子太大,还是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耳畔泠泠之语,春水融冰般潋滟,却宛若一道晴天霹雳,从头顶直直灌入,一下子将她震在那里。

  擅改祖宗礼法……这样的罪名,不是等同于牝鸡司晨!她擅改祖宗礼法……是慧贵人的事,是殉葬的事……他竟然知道,可他怎么会知道?

  “皇上,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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