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海(2)_卫风

二

　　“妈。”

　　乔乔滑过来收拾碗筷。我边擦手，边随口问：“什么事？”

　　他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会不会见到爸爸？”

　　我愣了一下。他有点不大自在，眼睛盯着别的方向，声音比刚才小了一半：“我是说，如果顺路的话，我们会不会去见见他？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有点茫然地坐下来。他有点着急，抬起头看着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就可以了。我除了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姓李……连他叫什么名字，你都从来没说过。”

　　我有心理准备，这个问题他迟早会问的，不是现在，也可能是将来的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候。不过他真的问了出来，我还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儿子不屈不挠地追问：“他叫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我觉得喉咙发干，嘴唇也干得厉害。他叫什么？我都快不记得了。“他……”我慢慢地说，“他叫……李汉臣。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通缉。”

　　关于那时候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一片混乱。那时候世道不太平，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后来，我在一艘小小的太空船上生下了儿子。那时候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会说会动会和我说不要侵犯他的隐私权。我真想告诉他，对自己的妈妈要求隐私权实在是一件无稽的事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尿了我一身时的狼狈。那时候，没有家务助理，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照料一个婴儿。他拉屎的时候我手忙脚乱，胡乱拿了一个仪器盒在下面接着，结果当然是报废了……

　　我记得那个人在那时候曾跟我说，他会尽他所能照顾我们母子俩。说那话时，他也的确恪守承诺……只是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不是任何人的错，那几年时局太乱了。到处都是叛乱、混战，今天还是四处流窜的小人物，明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叛党头目。还有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们，一夜之间落魄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儿子的表情既显得意外，又有点不知所措。

　　我抬起头看着他。胸口有点发紧。我亏欠他很多，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他的成长过程，我已经尽了全力，但是他仍然有太多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东西，包括在一个正常环境下成长，还有，一个父亲。父亲这件事，也许是最让他感觉到缺陷的事情。不过在当时，我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2

　　离开的那天，我已经预先收拾好了东西，把工作日志和一些其他需要交接的事项一一理清，放在工作室里。我的继任者还没有到，听说还要过几天才会到达。但是今天我们就要和补给飞船一起离开了。儿子十分兴奋，一夜都没有睡。因为要离开了，才发现有很多东西舍不得，拿起这件放下那件，似乎每件都是必须要带走的。

　　“妈，我可以带这个吗？”

　　我根本头也不抬，“可以。”

　　他犹豫一下，“算了，这个体积有点大。”

　　过了没一会儿，“妈，我们把这个一起带走好不好？”

　　“好。”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算了，外面应该也有，不用带了。”

　　这么挑挑拣拣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我的行李出奇的简单，就一张卡片。这个时代，一张卡，一个号码，就可以走遍天下。当初我到这颗连名字也没有的小行星上时，除了怀里抱着的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再没有第二件行李。所以我的前任，一位到了退休年纪不得不离开的老者，把他的家务助理机器人留了下来。他说，虽然乔尼很旧了，但是当时的购买说明上说，它具有照顾婴儿的功能。

　　谢天谢地，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比如给我工作的我的上司，帮了我很大忙的我的前任信息员——

　　其实我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李汉臣，没有他，我不可能生得下儿子。甚至没遇到他的话，我早就死了，现在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但是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还不清楚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也许是化名。还有他的长相，大概也不是真的。通缉犯用假名和易容是很自然的事，他不这么做反而奇怪了。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忙着流亡、逃命，后来还在流离颠簸中生了孩子。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想过太多的将来，那时候实在顾不上，每个人都只活在今天。

　　早上补给飞船来了，这次没带多少东西，只搬了两个金属箱子，应该是即将来这儿的下一位信息员的行李。人没有来，东西提前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离开，儿子最终只带了他的游戏头盔，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他认为是宝贝的东西。补给飞船上只有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三个机器人。

　　看到我和儿子身后跟着乔乔，来接我们的人有点意外，“这么旧了？还带着吗？”

　　儿子拉着乔乔的机械手，一脸坦然地说：“当然，乔乔也是我们家的成员之一啊。”

　　那个人笑了。我不想笑。因为我和儿子是同一个想法。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家三口一样，没有乔乔的帮助，我们的生活会一团糟。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的情景，乔乔看起来粗壮的机械手，却能十分灵巧温柔地给儿子换尿垫喂营养奶液。还有，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乔乔没日没夜地看护着我，照顾着儿子。什么粗活重活它都能做，性格温和敦厚，让我们彼此觉得温暖不寂寞。

　　对儿子来说，乔乔也许更让他有安全感，比我这个半吊子不熟练的妈妈还要强。

　　“小伙子，可是你的这位朋友只能在行李舱待着，你明白吧？”

　　儿子不大情愿地点点头。虽然他从来没有乘飞船出过门，但这个常识还是有。飞船上除了领航、操作机器人，在飞行途中，其他任何机器人都只能被切断能源待在行李舱里，和其他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看到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那个人显然又一次意外了。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嘴唇上方那茸茸的一点毛发还不大像成年男人的胡子，说是汗毛更恰当一些。他曾经来送过一次补给，我记得他姓宋，名字记不清了，也许没问过，也许问过但是忘记了。

　　“您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吧？”

　　我点头，“是的。”

　　“这工作很孤独枯燥，一般人都待不住的。”

　　我点头，“嗯。”

　　“您当时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郁闷，这个人的话怎么这么多呢？我不想说太多，牵着儿子的手登上飞船。乔乔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了，儿子频频回望，一脸的不放心。我轻声安慰：“不要紧的，下船的时候它就回来了。”

　　儿子一直兴奋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脆弱茫然的表情，尽管这里寂寞单调，可是这里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除了这里，他哪儿也没有去过，对外面差不多是一无所知。他拉着我的手，小声问：“妈，我们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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