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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马澄一愣,转瞬才明白过来,垂泪跪在我面前:“太后!陛下还要仰仗你的扶持,大行皇帝驾崩,陛下已是伤心欲绝,若是太后再……陛下该怎么办呢?”

  她的哭声惊动了外头,纱南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赤脚站在床下,低呼一声,哽咽道:“太后!”

  我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右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就像这间房一样,也是空的……

  §朱雀卷 第七章 此爱绵绵无绝期 栽赃

  大行皇帝停灵发丧,全国哭丧三日,大司农从国库中拨钱,每户贴补六丈粗布钱,举国服丧。刘辅、刘英、刘康、刘延等诸王接到符节后,入京奔丧吊唁。

  朝臣草拟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商议了许久,最终奏了上来。刘庄向我请示:“《周书》云,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谥曰‘光武皇帝’,庙称‘世祖’!母后可有异议?”

  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兴!

  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江山从四分五裂到统一完整,看着他使百姓停止流浪,安居乐业,虽然我无法得知现在发生过的事与我存在过的那个时代的历史是否完全吻合,历史的轨道有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被颠覆、偏离……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兴,不论在哪个时空,唯有他能担得起“光武”这两个字!

  “汉世祖光武……”我抚摸着缣帛上的字迹,眼泪一滴滴的坠下。

  ***

  因距离远近不同,诸侯王抵达京城的时间也分先后,但每一个都是从城门外一路哭到宫里。

  吊唁哭灵,宫门除早起和晚上会开放外,其余时刻一律严令诸王回各自的住处休息,不得在宫内无故逗留。治丧期间,一切娱乐活动均被禁止。

  这日正独自坐在宫里发呆,刘庄忽然来了,自他灵前就位以来这十几天,我还没机会与他碰面,他要忙着吊丧,忙着接手政务。

  “母后!”刘庄瘦了,脸上胡须剌茬的,虽然瞧着落拓,但双目锐利,举手投足也添了少许霸气。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在我怀里撒娇嬉戏的小孩子了!

  “有事么?”如果不是大事,他大可与赵憙商议着办,而且他原先在太子宫里头也养了一批亲信,这会儿都提拔了起来,如果不是发生了事非要我出面,他也不用来找我。

  “有份东西,想请母后过目。”他坐在我对面,屏退开所有人,甚至连纱南也被请了出去。然后他掏出一只绿绨方底口袋,慎而重之的递给我。

  袋内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帕上留有熏香,一看就知不是常人所用之物。浅灰色的底,黑色的隶书小字,密密麻麻的写了一整面。

  “君王无罪,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及太后尸柩在堂,雒阳吏以次捕斩宾客,至有一家三尸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丧,已弩张设甚备。间梁松敕虎贲史曰:‘吏以便宜见非,勿有所拘,封侯难再得也。’郎官窃悲之,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争欲思刻贼王以求功,宁有量邪!若归并二国之众,可聚百万,君王为之主,鼓行无前,功易于太山破鸡子,轻于四马载鸿毛,此汤、武兵也。今年轩辕星有白气,星家及喜事者,皆云白气者丧,轩辕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当起。又太子星色黑,至辰日辄变赤。夫黑为病,赤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长,陛下兴白水,何况于王陛下长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耻,报死母之仇。精诚所加,金石为开。当为秋霜,无为槛羊。虽欲为槛羊,又可得乎!窃见诸相工言王贵,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闾阎之伍尚为盗贼,欲有所望,何况王邪!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谋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强者为右。愿君王为高祖、陛下所志,无为扶苏、将闾叫呼天地。”

  我匆匆一瞥,已气得四肢冰冷,手足发颤,待看到那句“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耻,报死母之仇”,气得一掌拍在案上:“一派胡言——这是哪个写给刘彊的?”刘庄一言不发,我气得将帕子捏在手里,几乎揉成团,“郭况?”

  刘庄仍是不说话,我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愈发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庄这才慢吞吞的开口:“东海王正在殿外候传……”

  “他还有脸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直接诛九族都够了!”

  “母后息怒!”刘庄一面宽抚,一面宣召刘彊入殿。

  刘彊是一路哭着爬进门的,手足并用,狼狈至极,幸而刘庄有先见之明,将闲杂人等全部屏退开,不然任何人看到我现在发狂的模样都会被吓破胆。

  一见到刘彊哭哭啼啼的那副衰样,我多年培养的涵养尽数被击溃,怒火中烧,指着他破口骂道:“原来这么多年,你们心里就是如此以怨报德的!说什么‘君王无罪,猥被斥废’,什么‘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早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养最后都会变成白眼狼,当初不如狠狠心将郭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也好过留下几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放任你们现在甥舅几个联合起来密谋造反,活活气煞我!”

  刘彊嚎啕大哭,言语无序,不断趴在地上磕头:“不是……不是……儿臣不敢……”

  见我气得不轻,刘庄过来扶住我,无奈的喊了声:“母后,你先别动怒,听东海王把话说完。”

  我只觉得胸口纠结,郁郁作痛,捂着胸口喘气道:“这个该死的孽障,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刘彊哭道:“不是……臣不敢……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他指天诅咒,面无人色,满脸涕泪。

  “母后,此书正是东海王交予朕的,朕相信此事与东海王无关!”刘庄的语气淡淡的,谈不上悲哀,更谈不上欢喜。

  我虽然气愤,理智尚存,听刘庄这么一说,即刻问道:“这可是你舅舅写给你的?”

  刘彊一怔,转瞬流泪道:“臣委实不知原委,匿名无落款,臣收到投书后不甚惶恐,当即抓住了送信使者,愿听凭母后圣裁……先皇崩亡,儿臣未在母后跟前略尽孝道,反因此累得母后气恼,实乃罪过,难辞其咎!请母后责罚……”说着,脱下丧服,肉袒请罪,颤抖着跪伏于地,重重磕头。

  见他悲泣如此,我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刘庄,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尊母后示下!”

  我叹气:“这事先别宣扬出去,即使要查,也需暗访。光武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几个若是当真犯下这等忤逆大罪,或因此搞得兄弟反目,兵戎相见,涂炭生灵,真是叫亡者何安?”

  心里伤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刘庄与刘彊只是赔罪,我哭累了,也骂累了,这才让刘庄领着刘彊出去。

  我爬到床上躺了会儿,挨着枕头想到刘秀临终嘱托,伤痛之余又重新升起一股勇气,于是努力从床上撑起,将纱南叫了进来。

  我把唆使谋反的信提了提,纱南虽然惊讶,面上却淡淡的,处变不惊的姿态已深入她的骨血,这一点上我永远及不上她。

  “太后想让奴婢查什么?”

  “送信的使者被当场抓获,无论如何刑讯逼问,只一口咬定是大鸿胪差使。这信不管是否伪造,虽匿名不具,但口吻确实是郭况不假。陛下质问大鸿胪,他却矢口否认,声称并不认识此人,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这么多年来,眼见得郭、阴两家外戚相争,明里是郭氏添光,实则郭氏远不如阴氏懂得先帝的心思。外戚就是外戚,皇帝是君,外戚是臣,哪怕是再器重、亲近的亲戚,君臣这条底线也绝不可越界。郭氏虽然一向嚣张,但我不信郭况行事会如此愚蠢。先帝在时,虽然怀柔重情,但也正如信中提及的那样,皇权神圣不可欺,一旦越界,必然予以重击,绝不容情。同理,封禅之后,作为前太子的刘彊被扣京师,先帝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反目,所以留了这一手防备,同时也算是给郭氏的一个警告。先帝驾崩,留下太尉赵憙主持丧仪,赵憙的为人,想必刘彊已领教到厉害,君臣之礼,尊卑有别,这当口新帝已立,兵权在握,郭况若是看不透这一点而妄想在虎口拔牙,他既没兵又没人,岂非自寻死路,枉送全族人的性命?”纱南并不插嘴,安静的听我分析完。

  我顿了顿,目光明利,发出辟邪令:“这事蹊跷,不管真相如何,我坚信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顺着这条线给我挖!我不管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只要威胁到皇帝的人,我都不会姑息养奸!”

  我答应过刘秀,要守护好这片秀丽江山,要将它完完整整的交到儿子手上!为了这个目的,我会亲手替刘庄扫平一切阻碍!

  哪个敢觊觎,我便灭了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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