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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你这是在逼文叔去死!”他一字一顿的说。

  随着他两片嘴唇的缓慢开合,我的心仿佛正被他拿刀一刀刀的捅着,鲜血淋漓。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文叔若无此担当,枉为英雄!则离失人心不远矣,等到身边再无一人忠心相随,在刘子舆传檄天下,十万户取文叔首级的追剿下,他就算想卸甲回蔡阳归田都无此机会——他如何还能活着踏出河内郡?”

  冯异的话无异一剂强心剂!所有人里面就属他的话最残酷,最冷血,也最现实!寥寥数语,已把我不愿去想明白的利害关系尽数戳破。

  我其实不过想做一只笨笨的鸵鸟而已,他却非得把我埋头的沙砾全部拨去。

  实在是……太残忍了!

  “你……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文叔去死吧!”他很肯定的看着我,“既是如此,何不现在成人之美?眼下文叔感恩于你,自然不愿做出违背你心愿的事情,但是你可曾考虑过,身为男儿丈夫,若是为一女子放弃大好前途,事后即便苟活下来,天长日久,会否因今日之失而渐生懊恼?只要他将来心存一丝悔意,你们夫妻之间今后还能像现在这般坦然无私么?你既已能处处为他考虑,不如宽容大度些,反可使他承你的一片深情!”

  头顶一阵旋风扫过,我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你……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文叔的想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异冷笑对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丽华,你虽性情豁达,宛若丈夫,然而……你非真男儿,男人是有抱负与追求的!男人的有些想法,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的!”

  我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脚步声窸窣响起,冯异踏前两步,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我泪眼婆娑,模糊间只能看见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随后幽幽一叹:“我亦有妻室,然而自问今日若我与文叔易地而处,别说是纳刘扬的外甥女为妾,便是废妻为妾,扶她为正亦不会有半分迟疑。”

  我打了个冷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的手指间直逼过来,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可你……毕竟……不是他!”我艰涩的说,“你不是他,所以他能做到的,你不能!你能做到的,他不能!”

  冯异放开了我,乌黑透亮的眸瞳中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色,隔了许久,他无奈的笑了:“是啊,我毕竟不是他。如果是我,即便废妻为妾,我若敬她,重她,宠她,爱她,便是一万个郭氏也抵不上她一个。即便无名无份,她依然是我心里最疼惜的一个女人……无可替代!”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低沉的声音感性得像是静谧的汪洋,柔软、蛊惑、迷人。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着,原来,这并不是我一个人对刘秀的认知啊!虽然我多么希望冯异能否决掉我的判断,证明是我看走眼。

  然而……刘秀他,深深吸引着我的,不正是这个优点么?

  现在只是换个角度,优点却同时也变成了缺点!

  “秀儿他……”眼泪滴下,我咧嘴笑了,一边古怪的抽着嘴角笑,一边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般不停的坠落。“他一向不会有负于人!”

  冯异不是刘秀!刘秀也不是冯异!

  冯异可以妻妾成群,然后专房专宠,可是对于刘秀而言,他不会娶了一个女子回来当花瓶摆设。

  让一个女子独守空房,那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将心比心,这位作为政治联姻筹码的郭氏又何其无辜?

  刘秀是个烂好人,性情温婉,却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固执。他向来宁可伤己,不忍伤人!若是当真娶了郭氏,必会对她负责到底!

  就像……曾对我说过的那样,他“是个娶了你,会对你一辈子好的人。”

  “丽华……”

  “呜……”我埋首于臂弯,哭得再无半分形象。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被人彻底挖去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别哭了!”他抚摸着我的头顶,难得的软声细语,“我知道这样逼你很残忍,只是……若不逼你,将来文叔若因此遭遇不测,你会更加自责一辈子!”

  “呜呜……”

  “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么?别哭了……”

  我什么都不想再去想,只是觉得想哭,眼泪如江河决堤般倾泻。我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哪怕是受再重的伤,我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然而现在,我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蜷缩在床角痛哭流涕。

  冯异打横抱起了我,我只是一味哭泣。他带我出门,门口尉迟峻的声音低低喊了声:“姑娘!”

  冯异解释:“她没事,会好起来的。”

  “姑娘,主公派人传信,让你回新野!”

  我抬起头,尉迟峻淳朴的面容呈现在我眼前,而在他身后,赫然站着邓禹。

  “丽华,别难过了,这事……也怪不得文叔。”居然连邓禹也这么说?我愣了下,突然感觉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真切的了解我的痛楚。是啊!这里是1世纪的西汉末年,不是21世纪的现代。“我陪你回新野,好不好?你要不想回家,我带你游遍天下如何?”

  我黯然摇头。

  邓禹转而皱着眉头问冯异:“你这是要带她去哪?明公在堂上被数百将领围得无法脱身,你身为主簿,不该随身守卫么?”

  “守卫之事,应是护军之责。”他俯首有意无意的瞅了我一眼。

  说话间,邓晨急匆匆的赶了来,见我们几个正站在门口,不禁喜道:“总算找到诸位了!赶紧想个法子吧。大司马执意不受,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众将跪地直谏,若是再不允协,恐伤人心……”

  冯异、邓禹听了转身就走,我很想说:“我不去!”可话到嘴边却仍是没能说得出口。几个人跑到堂屋,果然堂上堂下跪满了人,挤得根本无法插下脚。

  站在人群后面,望着那层层叠叠的人影,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看不到尽头。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隐约间那晃动起伏的人影却如刀刻般刻入我的记忆深处。

  “啪”的声,我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我吸了口气,胸腔中迸出一声沉重的怅然:“诸位——请回——”

  跪伏的人群闻声扭头,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均是诧异之色。

  “大司马……明日即动身亲往真定……提亲……”

  §白虎卷 第四章 心系君兮君奈何 情浓

  早春,稀疏的阳光透过窗牖照进房内,飞舞的尘埃在金色的光芒中跳跃,像是充满生命力的飞虫。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窗外的花开了,草绿了,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阳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我静坐在榻上,默默的看着身下的影子,从西往东慢慢移动。刘秀就站在我对面,我一动不动的坐了一下午,看着日暮、日落,天色逐渐变黑,他也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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