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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苦黄色的药汁递到太皇太后嘴边,太皇太后却是不肯开口,她抓住玄烨的手,环视了一圈身边站着的苏嘛拉姑,其其格,佟妃和宁德,最后把眸子定格在玄烨身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道:“皇帝啊,不用这样费力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长生天在召唤我了。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你的阿玛和你啊,你只需在孝陵的左近择一安稳处将我下葬就好了,这样我便是再也没有遗憾了。(原文:况我心恋汝皇父及汝,不忍远去,务于孝陵近地择吉安厝,则我心无憾矣!)”

  “妈妈(满语,奶奶)”玄烨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用小时候的称呼呼喊着太皇太后的,他一抹脸,强颜欢笑道,“妈妈,你不要这样说,孙子今天去天坛给您祭祀了,派去库伦法显寺求卦的人回来说,妈妈得的都是上上签,过了这一劫妈妈还有三十多年的寿命呢!”

  太皇太后动了动嘴角,依稀露出惨淡的笑容:“皇帝又来蒙骗我这个老婆子了。”她伸出手像是玄烨小时候一般要去抚摸玄烨的头,玄烨见状立刻俯下身子让太皇太后可以碰到他的头颅。

  然而太皇太后的手却放下了,似乎不够力气一般,她努力地睁着眼睛,用更低的声音道:“我要走了。皇上做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个孩子。”她的手指朝着其其格的方向指了指,“她阿爸千里迢迢把她从科尔沁送到北京城里来,不用说也明白就是为了她能在北京城里找到一门好亲事,每次见着这个孩子我就想到自己,想到孝端文皇后,元妃,淑妃(以上皆为清太宗朝的妃子,博尔济吉特氏)当时我们也像她那么点的大小,从一望无垠的草原来到了这规矩森严的后宫。”太皇太后歇了一口气,又继续道,“皇上要好好待她啊!老大和老二的事我已经知道,其其格这样个丫头终究是福薄啊,做不了我大清的太子妃了。皇上勉为其难就收下她吧,不然让我怎么能又面孔去地下见我科尔沁的祖先啊!爱新觉罗氏和博尔济吉特氏的世代联姻不能毁在我这个老婆子手里。”她拉紧了玄烨的手,“我知道,要皇帝收下这个丫头,皇帝一定会有些为难的,但是……”她看了一眼其其格,用汉文继续说道:“皇帝不用瞒我了,西北早晚要用兵的了,你收下了其其格,漠南,漠北的蒙古才能放心跟着你干啊!”

  佟妃不懂蒙语,尚且听得迷迷糊糊,只是见着他们说“要对西北用兵之事”,还道太皇太后和皇上还在商讨国事,因此也并不十分在意,宁德却是听的暗暗心惊,她飞快地抬起头觑了一眼其其格,见着其其格正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是见谈到她的婚事有些害羞的样子,却又时不时偷偷别过头去瞧玄烨脸上的表情。

  见着其其格这样,宁德心里已经猜着了大概。怕是太皇太后也早就知道了其其格的心意,正是巴不得宫里好有博尔济吉特氏的人。这样想来,原先让其其格住到东六宫里也是算计好的了,如今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这样明明白白的向皇上表示,其其格定然也早就清楚的。太子虽好,但是那还是百年之后的事,如今眼前就有现成的,何苦要拖到日后去说,再说了太子那里也保不定日后没有科尔沁的人送过去。

  这样想着,宁德虽感觉自己被向来疼啊太皇太后给出卖利用了一般,但仍旧能体谅太皇太后的一片用心,她是自己的长辈,又在病中,为皇上,为博尔济吉特氏,为满蒙联合的长久稳定多想着也是无错的。只是见了其其格的羞涩却有些微恼,气她这时候还要过来添乱。可是转念又一想,瞥眼见了跪在康熙身侧的佟妃,心中不免又为其其格担心起来:她这个丫头,终究还是太轻率了。这宫里又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皇上又哪里是人人都可以觊觎的。三宫六院里的那些妃子都还在望穿秋水呢,如今从蒙古来蹦出来的一个小丫头就要骑到她们头上,她们那帮人怎么可能安心,无风尚要生点浪,如今她这样惹眼的入宫,还不心里要吵翻了天。不说别人,单是佟姐姐那样一个柔顺的人,为了这个后位做了多少事如今才只是一个皇贵妃,虽是统领后宫,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其其格那样的出身要进来,又是向来出中宫的姓氏,若是皇上真要对西北用兵了,她可就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怎么能让人不眼红,不忌惮。现在其其格还能指望着太皇太后,太后护着,可是她们两人终究不能护了她一辈子,其其格这样一个直率的性子,连面上的功夫都不会掩饰,今后该怎么办呢?

  宁德叹了一口气,她是心慈的,这样想着又不免有些替她担心了。只是如今宫中已是够乱的了,太子和大阿哥在前面闹得欢,幸亏惠妃姐姐是怕事安分的,还不敢动起来,虽有着什么遮遮掩掩的家里走动,可是向来都不过分的。可其其格要真进宫来,皇上不宠她还好,若是真宠起来,还不知道这天要怎么变呢?

  她抬起头怔怔地望向太皇太后的床榻,却见着玄烨见太皇太后这样说了却没有什么顾虑一口便答应下来了:“好,就按妈妈说得办。”玄烨笑着哄她,“等妈妈病好了,孙子让妈妈看着孙子和其其格完婚。”

  玄烨的话落在宁德心田里不大不小地惊起了一片涟漪,透着丝丝的凉意,长廊里忽忽地北风却是刮得更猛了。宁德见着其其格的眸子亮了亮,佟妃却是听懂了这句蒙古话,“孙子”,“其其格”“完婚”她还是听到懂的,前面太皇太后嘱托玄烨大段大段的蒙语她还不甚明白,这短短的几个词落在她耳中无疑是打了一个惊天的霹雳。

  太皇太后却安心地微笑了,不知她是否听出了玄烨话中宽慰的成分,只是很安静地倚在玄烨的身上,渐渐闭上了眼睛,又重新昏睡过去。这个自十二岁便嫁入爱新觉罗家的太皇太后,眼见着满洲的兴盛、后金改名一直到入关,历经三代,逐渐从内忧外患中茁壮强大起来,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霜,却最终在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怀抱中得到了安宁。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己巳,太皇太后崩。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好是宜妃在慈宁宫侍疾。宁德那天夜里已经早早地歇下了,她劳累了多日,原先想着老太太或许能撑过这个新年,好歹看一眼春天在去,谁知就在正月前的第五天过世了。

  刚刚睡下的宁德立刻又立刻起身,此时的宫中已是一片的灯火通明。太监宫女们忙不迭地换下宫中的红喜灯笼,换上素色的白色奠灯。宁德叫人开了库门,取了全白的素服出来,自己先换上了,又叫人给睡眼朦胧的乌玉齐和一岁不到的十二格格也换上白袍。

  住在西殿的章佳氏福凝也抱了十三阿哥过来,都是全身的素白,见了宁德福凝喊了一声:“姐姐。”

  如今大丧期间不能笑,宁德见着福凝过来,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福凝轻声问道:“姐姐,如今便去慈宁宫么?”

  宁德沉着脸点了点头:“走吧。”

  一路上,向来夜间清冷的各宫如今都是点得如天亮了一般亮堂,白色的灯火幽幽地闪着,引着各宫的宫人表情不一地在后面跟着。路上宁德见着惠妃的暖轿从身边快速地抬过,她从帘逢里望见神情同她一般黯然疲倦的惠妃,却并没出声招呼。

  然而,惠妃定是见着她的轿子了,却命人把暖轿在前面停下来。宁德见了,知道是惠妃在有意等她。她不愿让人家等她,于是轻轻踢了题轿子里的横档,抬暖轿的太监知意,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在惠妃的轿子边停下。

  宁德进了慈宁宫,里面已经是哭成一片了,慈宁宫正殿里停着太皇太后梓宫与高达六尺的牌位。这些东西都是原先就备好的,宜妃扯着嗓子在里面嚎,佟妃和温妃顾着仪态,还只是在一旁默默垂泪。荣妃的宫殿离慈宁宫远,一时还没有到。

  梁九功见着宁德来了,脚不沾地地赶快跑过来,打了个千急道:“德妃娘娘吉祥。”宁德见着他慌张,因问道:“怎么了?”

  梁九功道:“德主子,您快去劝劝万岁爷吧,刚才佟主子,温主子,宜主子都去劝了,可是皇上谁也不睬,谁的话也不听,号恸不止,连米浆凉水都不肯饮,只是席地而哭。刚才若非苏嘛拉姑大姑姑劝开万岁爷连太皇太后的遗体都不让人碰。”

  宁德皱了皱眉头,有些忧心:“那苏嘛姑姑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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