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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里面的人手执闻香杯,在鼻息间一嗅,陶醉的神情,哪里像平素那个严谨刻板的尚服局掌事。“自从在浣衣局的一面,一直无缘跟你多见多叙。坐!”

  崔佩说罢,也不抬头,只摆开一方檀木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韶光并没带其他宫人,捧着的托盘上还放着几盏精致的玉器,都是要进献给东宫的。此刻随意找个地方搁下,也不推辞,便落座在崔佩身侧。

  “奴婢该恭贺崔尚服心想事成之喜。”

  “你要离开尚服局了?”

  崔佩将一枚粉底瓷杯摆在韶光跟前,亲自沏上新茶,香茗袅袅,一缕缕的烟气惹人津液。韶光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也没有一丝拘谨,坦然接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继而打趣道:“莫非,是崔尚服嫌弃奴婢了,这么快便想赶奴婢走?”

  崔佩笑笑,端起茶盏在嘴边稍作一抿,“你该知道,我是希望你留在局里的。可同样的,我也知道你终究要离开。”

  “奴婢多留一日,便意味着留着您的把柄。您难道不担心……”

  八九月的季节,竟然也能喝到新嫩的雨前龙井。

  真是难得。

  崔佩放下茶盏,用一种温和而平静的神色看着她,“你认为,当初我为何敢将你招进尚服局?”

  这样的神情,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便是自己蒙难浣衣局时,眼前这位尊崇的尚服局领首亲自来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与她描绘一段锦绣前程。想来,那是曾跟随她多年的随侍奴婢都不曾见过的神态举止。

  “那崔尚服对奴婢的所作所为,可还满意?”

  崔佩眼神不变,只略一抿唇,笑道:“她们仍都安然无恙,并且各自高位。”

  “可您也并不想将她们赶尽杀绝,不是么?”

  风中,传来一阵鸟鸣。

  韶光听出那是黄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甚为悦耳动听。

  除掉钟漪兰和余西子其实很容易,可远没有留着她们两个有用。钟漪兰跟余西子相争,争得你死我活,最终便会令整个尚服局得到制衡。而后,言锦心必会隔岸观火,白璧则会息事宁人。这样的情况,对一局掌事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崔佩让她进内局,让她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下,掀起波澜。

  “能搅浑这水,何必亲身参与呢!”崔佩品茶微笑。

  “不过你这招借刀杀人更高明,不知不觉便致人死地。”崔佩看着韶光,眼底流泻出一抹精光,“开始我还奇怪,尹红萸堂而皇之地出入明光宫,依着哀萃芳的性子,早该忍不住出手,为何会一直采取隐忍的态度?原来,是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

  谁能想到,一出大戏唱下来,真正的执棋者,尚在幕后微笑。

  崔佩放下茶盏,喟然摇首。

  “整件事的承转起合,可不是奴婢一人悉数算到的。最难测的是人心。”韶光笑。

  她只是告诫哀萃芳按兵不动,告诫她,要一直隐藏在暗中,暗暗观察。等尹红萸自以为得势时,忘乎所以,再找出破绽。

  然后,果然就让哀萃芳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尹红萸每次为太后梳头,都会用拇指和食指交替着为太后按摩后脑。按摩的地方或许是穴位,令太后十分舒服。

  于是,她为哀萃芳引荐了余西子。

  余西子擅长图籍样章的描绘和饰品制作,当尹红萸正为妆容花心思时,余西子装饰十根指甲的功夫,让她如获至宝——凤仙花汁熬成的琼液很美、很亮,涂在指甲上泛着莹润色泽,惹得尹红萸赞不绝口。可惜,她没发现,那绛红,红得十分特别。

  这便是两人的不同之处,钟漪兰针对余西子的谋算,都摆在明面上;余西子却不然,无声无息地,就给了钟漪兰致命一刀。

  御医是查不出根由的。因为凤仙花的汁液混合了刨花油,仅会引起毛孔松弛,头发脱落,不是病,也不是毒。韶光对这种细琐的小手段,了如指掌。

  “事到如今,司衣房和司宝房之间的绞杀,早不是奴婢能控制得了了。即使没人牵头,她们也不会放过对方。”

  这样正好成全了崔佩:钟漪兰至此失势,同时失去了在东宫高灵芝那儿的支持;而余西子的连坐,不但是一种警告,更是在震慑高坐浣春殿的成海棠。自此,两房在东宫的倚仗,有等于无,刚好弥补了崔佩当年在流萤身上的遗憾。

  崔佩看着她,忽然一笑,“何人惹上你,可真是在劫难逃。”

  韶光低下头,视线有些幽然,轻笑着道:“崔尚服与奴婢都是有怨必报的人,奴婢的心情,崔尚服该是最了解才是。”

  施艳春、哀萃芳……

  这些仅是卖命的人,还不值得她去下工夫。

  从最初至今,元瑾算是第一个刀下陪葬,宋良箴则是误打误撞的偏得——当年的人,荣引的荣引,落败的落败,剩下仍留存在宫中的,一个也别想跑!

  “时辰到了,奴婢这便要去会一个人。”

  茶喝尽,韶光起身,掸了掸裙裾,随手捧起搁在地上的红漆托盘。

  “会人?就带着这些去?”

  韶光看崔佩有些哑然地指着玉器杯盏,不禁一笑,“奴婢现在可还是司宝房的典宝,当然要先将东西送到东宫。否则怎么有资格待在堂堂崔尚服手下!”

  崔佩失笑。

  酉时两刻,夕阳西坠。

  这个时辰正逢上晚膳,六尚宫人忙碌了一日,都聚在小厨房里。唯有一对身着素色宫装的随侍,架着车辇正从明光宫的殿前广场走过。

  夕曛刺眼,让久居深塔的人很不习惯。绿袍宦官自蘅锦殿出来,光线袭来,不禁让他抬起袍袖挡在眼前。来时是由哀萃芳安排的,素梨木车辙一直行驶过尚药局和尚食局两殿间的夹道,穿过石坊,径直停在明湖北侧的塔楼。一路急行,无人知道车里坐着何人、所为何事。

  然而,车辇行至塔楼前的石子路,绕过桃木林时,戛然而止。

  在花树尽头,有一抹绯红色的身影。

  晚霞的光线在林间洒下斑驳的光影,薄雾芳菲。男子伫立在花荫深处,一袭流光茜素红的锦袍,愈加衬得脸颊如玉,眼底迷离,有着宛若雕琢过的下颚和一弯不染而黑的眉黛,黑发如墨,衬出一双明灿星眸,宛若琉璃,摄人心魄。

  “白术禁咒师,别来无恙。”

  阴柔的五官、亮烈袭人的气质,浑然天成般融为一体。白术曾在宫闱不止一次见过汉王,再次见面,仍是被男子的一副盛姿玉颜牵动了心神。

  “汉……汉王殿下……”

  “本王以为你深居幽塔多年,已经羽化登天。想不到,也出来吃些人间烟火。”杨谅走出花荫,橘色的夕曛洒在身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白,显得如同云端谪仙。

  “殿下是拿微臣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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