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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这么深的痕迹,怎么受的伤?”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红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杨谅眉头紧皱,侧头细看,目光越发有些沉暗。

  韶光这才得空挣脱了出来,“是奴婢不小心弄伤的,劳烦殿下挂心。”

  “这样的伤,岂是自己能弄出来的!”

  杨谅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叹息,又恢复到一贯的恣意神态,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画阁。

  月亮垂花门里,是镂空半敞的寝阁,敞椅熏香,连帷幕帐子都是香的。董青钿看见两人出来,刚想开口,就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搁在宝格里的香露拿来。”

  四目相对时,韶光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却温热而清晰。脖颈上的伤痕是两日前钟漪兰掐出来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药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强制着擦药。

  “殿下,一点小伤不碍事,真的不用劳烦您……”

  说话间,想试着抽出手,杨谅却一瞪眼,“别动。”

  这时,董青钿捧着纯银雕花盒进来,盒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药。杨谅取出来,一拧开,芬芳四溢。

  “昨日听说你被刺客给掳了,现在又弄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痕,”杨谅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宫闱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热度顺着指尖传来,一点一滴熨帖着脖颈上的肌肤,涂药的男子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目光却格外的专注且细致。

  明媚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

  花香静谧。

  侧旁服侍的宫婢偷眼看着,含笑艳羡。一室暧昧的气息。

  旁人都在忌惮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犹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却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哑然。这时,站在一侧的董青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刚升任典宝,哪个宫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个宫婢吃了责罚、受了伤的,也没见这般操心!”

  价值连城的进贡之物,就这么用在抓伤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垂眸,“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杨谅没松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钿道:“就你话多。闲得发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鹊,少一只,本王唯你是问。”

  董青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负人”,连告退也没有就转身出了偏殿。临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宽敞的殿内只剩下两人,杨谅摇摇头,轻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严,把她给惯坏了!”

  涂完药,他起身将药瓶放在桌案上,然后拿着绢帕将手擦拭干净。

  韶光整理着领口,温然一笑,“她心直口快,却不存半分他心。宫掖里头,再难有这般真性情。”

  杨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时间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看来内局也不是个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何时、何事,统统都有凤明宫给你兜着。你得记着,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很漂亮地放回到纯银鸾盒里。芬芳药香,余味犹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丝难掩的怜惜跟呵护。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祸,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本王不怕你闯祸,只怕你闯了祸之后,不来找我!”

  杨谅忽然敛了笑意,绷着脸,很认真地注视过来。

  韶光笑了笑,低下头,再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看似如初,内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宫的掌事,如果闺阀并没倒台,或许,眼前的一切美好,会包含更多的真实。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旁人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汉王是如何尊贵、如何优宠,她却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凉薄。玩世不恭,恣意妄为——原本就是只属于天子家的特权,他可以无视尊卑,以显示做主子的平易宽厚,她却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宫里的干净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机心;就像这大殿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门,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她抬手挡了一下,身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将召回的明媚春天。

  二

  回到司宝房时,房里已经闹开了。宫婢们围拢在一起,议论着晨曦时分尚宫局失职的事。

  宫里进了刺客,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要命的是,在抓住之后又让人给跑了。不仅是尚宫局的人,就连禁宫侍卫都一并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是麟华宫,太后懿旨,命晋王在五日内将刺客捉拿归案,戍卫们皆严阵以待,铆足了劲儿要拿人。

  可上哪儿拿呢?

  逃了便是逃了,脱离了牢笼的鹊鸟难道会自投罗网?

  当然,韶光是最后探望的人。私牢看守的奴婢却死也不会说出来。墨玉腰牌是明光宫的专用,腰牌一出,不管是何人,不管是何事,经手的奴婢一律三缄其口。更何况,囚犯越狱,看守失职却罪不至死,若是听错了,又说错了……皇后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谁敢多言?谁又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太后的嘱命,那犯人是不是故意给放走的——韶光对其间门道再清楚不过。

  只是,那人竟然真的逃了。

  看来尚宫局的防守,似乎已经不中用。

  璎珞坐在自己的屋院里,摆弄着案上的绿釉翡翠插屏,身畔伺候的婢子名唤灵犀,原是流云的近身侍婢,出落得干净漂亮。

  “真是奇怪,尚宫局的看押那么森严,一贯没出过纰漏,怎么就突然跑了呢?”灵犀侧着头,“姑娘,你说会不会是上面的人……”

  拈着铜箸的手一滞,璎珞没好气地抬头,“什么上面的人,哪来那么多上面的。倒是你,那晚是不是亲眼看见她离开屋院的?”

  灵犀是宫婢,也是眼线,守着西厢,眼睛却望着东厢。随时观瞧,处处留心。

  “奴婢看到她出去后,好久都没回来。”

  璎珞拿起金箔磨边,“我看,尚宫局的失守,就是她的问题。”

  她曾经深更半夜出现在内局的织锦堂,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挟持、被牵连,在刺客意外逃狱的当晚,她又恰好偷出屋院。如果说她没有嫌疑,都让人难以信服。

  “可韶典宝那么善良温和,怎么会跟刺客……”

  璎珞闻言有些怔,须臾,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去看灵犀。很想张口说些什么,半晌,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韶光善不善良,没法说,但她绝非善类。不论罪责,那名刺客是能安然无恙地被送进大理寺的,斩首也好、凌迟也罢,都得等定罪,都是后话。可却在宫闱局里跑了,擅自逃狱,宫廷侍卫能够在任何情况下将其乱箭诛杀。如果此事与她有关,那真是一个巧妙的局,刺客在尚宫局私牢里没说、或者来不及说的话,将自此长埋地下。因为她已经将那人更早、也更绝地逼上死路。

  璎珞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这就去明光宫一趟,记着,机灵点儿,别让旁人瞧见。”

  灵犀温顺地颔首,退出屋门,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六月十九,内局接到召命,隆重筹备太子妃元瑾的寿辰。

  晌午已过,扶疏的藤蔓枝叶都眠着,迷离的阳光碎屑洒在一弯拱桥上,桥畔的芳菲花树,轻薄的花瓣飞散得飘飘洒洒,漫天幽香,芳韵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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