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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光抬眸——

  女子脸上含着清浅笑靥。

  她是自祸乱中侥幸逃脱而出,那些轻蔑的、敌视的、嘲讽的、残忍的目光如影随形,提醒她一旦脱离朝霞宫,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卑贱奴婢。缠枝封叠半敞开,还残留着素手握过的余温。韶光看着同样殷切望过来的绣儿和宁霜,忽然无言以对,却有一股寥落荒寂之感在瞬间占满了心绪。

  第三章 玉堂春

  一

  尚仪局在月明湖东畔,敞院隔着明湖岛。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红漆棂花斗拱层叠繁复,描绘着合玺彩画。司籍房和司乐房同与湖腰相对,暮春时节,殿门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弯湖色,旖旎风流,是六尚景致最美的所在。

  四月十六,韶光捧着红漆托盘过来司籍房。

  巳时,曲径石坊外,锦瑟正拿着执板为新进宫婢教习规矩。

  随着汉王回宫,各局都陷入焦灼的准备状态,因为不久后,晋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职。司籍房负责教习,这些自司乐房过来的女子,名为侍婢,实则专门拨过来侍寝。绮罗懒得再费心思,摆摆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将诸位宫人带下去造册。

  “备得真快,还以为过两日才能送过来。”

  掀开红色软布,里面盛着腰佩和环花玉器。由司饰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丝绦和锁子,是宫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绮罗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细。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绮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凭我们的关系,就是你耽搁了,我还当真敢责怪怎么着!”

  绮罗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钟漪兰,一侧的婢子们瞧见绮罗对韶光如此客气,无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说的那个人,我查到了。”

  进了内室,宽敞明媚,窗格木支,挡住了院外春色。绮罗从檀香竖柜里取出一本旧例册子,翻开,泛黄的几页上记载了流萤的籍贯、家世以及入宫的年份。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绮罗调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里,薄薄的几页记载,看不出来有何特别。

  “循例,宫女犯错被逐出宫,或者杖责处死,都会有明确记载,可关于流萤的一切却略之又略。”绮罗将册子重新放到柜子里端,“她应该只是司衣房一个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却与司宝房现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宝阿茶有着莫大关联。”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我只知道那时宫掖里爆发了疫症,诸多婢子因染病被驱逐出宫。”青梅说,流萤也是死于疫症,所以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宁霜和绣儿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绮罗望向窗外,“阿韶,你还记得,当时从东宫流出的一段传闻吗?”

  “你是说,太子强占近侍婢子的事情……”

  绮罗点头。宫婢投井,一张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萤的死却招来了尚宫局和御药房,说是太子妃担忧瘟疫蔓延,特地让妥善处理。事后东宫的人却开始传言,流萤是死于小产,胎儿已经成形,侍卫从井里捞上来的不仅是尸体,还有一团形似婴孩的肉瘤。

  “流萤的死,很多人都怀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后不久,司宝房的典宝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宫闱局派人调查,查出流萤与阿茶是同乡,过从甚密。流萤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见阿茶偷进司衣房内局,矛头又直接指向了司宝房。”

  绣堂里的熏香正浓,袅袅烟气,宛若引人迷醉的酣梦——

  韶光识得这味道,是普陀寺新进贡的七宝无尽香。

  太后专作赏赐之用。

  “你是怀疑……”

  “奴婢以为,现在何人在司宝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韶光跪在团垫上,低声道。

  太子妃固然脱不开关系,司宝房赵德珍却在流萤出事后即刻被驱逐出宫,与此同时,余西子从司衣房典衣直接调升至司宝房掌事。时机很巧,巧得让人生疑。

  钟漪兰用杯盖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赵德珍被迫离宫——恰恰说明司宝房在东宫这件事上很暧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补空缺,单凭这一点就怀疑她,未免武断。”

  “钟司衣说得是。奴婢还听说,阿茶生前与现任典宝春雨甚为要好。若不是余司宝,那么,春雨的嫌疑很大。”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迁的,不是吗?

  “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什么作为?还是主子掌事后,才跟着得势。若说可疑,余西子岂不更像那谋害之人!”咬着牙,从牙缝中迸出那名字来,却完全不顾及方才还公正明理的立场,钟漪兰扯出一抹笑,夹杂着嫉恨和快意两种情绪。

  “在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恶人。你仔细去查,切记不要惊动太多人。”

  韶光颔首。

  “此外,内侍监的赵常侍也让奴婢替他向您道谢。说新制的衣衫极合身,尤其是料子,让您太破费了。”

  钟漪兰握着茶盏,笑靥如花,“同属宫闱局,大家互相亲近是应该的。再说,房里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气。”

  韶光低下头。

  最普通的宫缎,一等婢子的绣工,镶滚着纯金丝、纯银丝;外、中、里衣三层,层层夹有红印银票。换成旁人,终日穿在身上,怕都舍不得脱掉。

  “尚服局是个干净地,容不得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钟漪兰半挑起唇,声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么,事无巨细,宁可错一百,也不要放过一桩。”

  韶光垂眸,余光瞥见钟漪兰眸若明星,满面红光如霞。

  徐袖的指证,赵德全的帮衬,宫闱里置人于死地的飞短流长——针对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里有序进行。钟漪兰很兴奋,也非常有兴奋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无事,暗地里的谋划就越是周详,按捺不动,只是在等,等着对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拿起案上锦盒,韶光敛身而出。

  穿过湖西坊,又一次从暴室前袅袅而过。

  回到绣堂时,已经过了未时。

  虫鸣燥热,连琉璃灯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红漆殿门敞得很开,扑面一阵熏香,旃毯横铺的角落里堆叠着数十匹纯色绢帛,专属绣架上是五花八门的绣样和图章,绣儿从成堆的丝绦中抬起头,见是她回来,指着那边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宁霜和青梅,耸了耸肩。

  都在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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