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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咫尺之间,默默无言。

  苏离离不了解祁凤翔,似乎从来不了解。她设想他的种种心性言行,到头来总是错的。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木头。

  她这夜睡得极浅,祁凤翔抽出手时她便醒了。他整着袖子道:“你接着睡,我还有事。”态度生气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烟灭。苏离离“嗯”了一声,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着头。

  祁凤翔看了她片刻,见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转身出去了。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指尖仿佛留着她手上柔滑的触觉。

  苏离离一觉睡到过午,头晕脑涨之状大减。床头放着一套绛色棉衣,她取来穿了。左腿上的伤倒不甚重,勉强可走。掀开军帐,薄雪点翠,旌旗翻卷,苏离离慢慢走出数丈,便见前军校场上一队人马押了一人前来。那人五花大绑,风雪染花了面目,却挣扎不屈。

  苏离离缓缓走到木栅排栏边,扶着高高的木桩子,便见祁凤翔白衣胜雪,负手立在场中,欧阳覃站在身后。祁凤翔侧头看见了她,望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犹自骂道:“奸贼,用诡计捉了老子,算什么好汉。”苏离离一听,便知是赵不折,暗想:这人定不会降,今日必死。

  祁凤翔淡淡笑道:“我自讨祁氏叛逆,关你梁州何事?无故前来犯我兵锋,眼下怎讲?”

  赵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杀兄逆父的叛贼是你!你倒有脸皮反着说。”

  祁凤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扫荡四海,何惧人言。赵将军骁勇,愿降最好;不降则死。”

  赵不折大声骂道:“凤眼贼,爷爷生下来就没投过降!”

  苏离离听得莞尔,欧阳覃皱了皱眉,祁凤翔却嗤地一声笑了,忍着笑挥手道:“罢了,送赵将军去吧。”兵卒扯起赵不折押了下去,赵不折一路大骂凤眼贼不止。刀光起处,身首异处,顿时折做两截。

  欧阳覃沉吟道:“太子虽然死了,京城那边还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凤翔点点头,“你即日提两万兵回驻京师,安顿局势吧。”

  欧阳覃迟疑道:“殿下,京师原是重地,对你极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当说什么。只是末将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凤翔并不看他,淡淡道:“给你兵马是做什么的?我没空跟那些腐儒舌辩什么忠孝节义,但有不服,无论忠奸,一律灭族。总要先拿一两个人做榜样,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欧阳覃瞠目结舌,祁凤翔徐徐回头看他道:“不然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欧阳覃细思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祁凤翔悉心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铿回京,他在雍州经营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赵不折,深知彼军虚实,留在这里于我有利。你在太子身边数月,京中往来,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适。我写一道谕令给你,敕令不服者杀,你拿回去贴在京城九门,只说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欧阳覃大声道:“杀便杀了,我还怕名声不好么?何须殿下来揽这个罪名。我去清点人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办,皇帝家事难为,怎么做,殿下还须给句准话。”

  祁凤翔想了一会,慢慢开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儿子小的小,没用的没用,若是没人撺掇他们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从侍婢可以留着,内眷子嗣,一个不留!”

  欧阳覃道:“是。”转身按剑而去。

  祁凤翔转身看着苏离离,慢慢走到排栏边,隔着碗口粗的木桩,伸出手背贴在她额头上,静了片刻,笑道:“果然没烧了,外面冷,出来做什么?腿伤不疼么?”

  他前一刻说到杀人,斩钉截铁;后一刻问她伤病,温柔周全。苏离离望着他,有些萧索怅然道:“追求这样的东西,不会痛苦么?为父兄所猜忌,人伦离散,回头又去杀别人的父兄妻子。毫无道理就把人杀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欢它,是因为它曾经让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苍穹,天高云淡,缓缓道:“人一生是有许多不如意处要忍受,但切不可伤颓自怜。你所有的梦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去征服他。你看到这一切都照着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里是决不会痛苦的。这二十余年来,我若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见她默然无语,似有所悟,他垂下头来微笑地望着她道:“至于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后善良地对待善良的,恶毒地对待恶毒的,必要时也可以恶毒地对待善良的。我对你已经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让我对你恶毒起来!”

  苏离离惊诧地抬头看着他,祁凤翔冷笑,“你心里在盘算着走人吧?你这人要走时从来不告辞,却总喜欢讨论这些深刻的东西。”苏离离作辞的话语还未斟酌出口,便被识破了,一时无言。

  祁凤翔语调漫妙悠闲,又带着无穷的压力,“好好呆在这里,我知道你如今视死如归,你也得知道我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离离顿时失色,方才对他怀有的一丝劝慰之情也荡然无存,退了两步,转身回去。祁凤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因为受伤而一瘸一拐,毫不优雅,却带着决然坚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阵,却又忍住了。

  傍晚军医又来给苏离离的腿伤换了药,叮嘱她多多静养。苏离离懒懒靠在床头,暗想木头不日便当来找她。无论怎样,她都得先把风寒腿伤养好才行。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营中灯火初上时,祁凤翔正握了一卷书在中军静静地看。祁泰急行入帐,趋至他身边,低声道:“主子,江秋镝来了。”

  祁凤翔放下书,淡淡道:“哦,发现他了?”

  祁泰摇摇头,“安排的人都没用上,他从大营辕门进来的,让哨兵通报要见你。”

  祁凤翔眉毛一轩,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来得倒快。”

  祁泰引着木头,穿过重重营垒,到了祁凤翔中军大帐。大帐里烧着炭火,将冬日严寒隔绝在外。大案左右顺次往下整齐摆着八张大木椅,木头在帐中站定,祁凤翔并不起身,也不迎问,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头抓过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蓝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来。声不发而威,姿不移而严,渊停岳滞,岿然韵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着祁凤翔,却不说话。祁凤翔等他开口,等了些时候,见他端坐不语,忍不住道:“你要见我,怎的又不说话?”

  木头缓了一缓,才徐徐道:“你捉着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话说。”

  祁凤翔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舒缓而惬意,“我没有话说。”

  “你有话说。你粮草已尽,加之关中大震,饿殍遍野,无所劫掠,你想要那批军资。”

  祁凤翔说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头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并没有严肃,或是凌厉几分,只条理明晰道:“那么你只好回京城去,着力经营两三年,重整旗鼓,再问鼎天下。除去横生的变故,要讨平各方诸侯,七八年的时间或可成功。”

  他话锋一转,“赵无妨现今便在雍州边上虎视,此役若能将他除去,一举拿下梁、益富饶之地,与关中想连,则荆、襄、吴、越最多三年可平,大业可成。”

  祁凤翔一惊,“赵无妨在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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