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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他们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颊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协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眼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唯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煳,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爬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爽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肉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胃;吃下去,鲜香无比。

  三字谷内气象一新。木头大喜,连尽两碗;时绎之亦喜,连汤带料喝了下去。韩蛰鸣几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胜。他将木头抓来剥了上衣,刷刷刷出手如风,木头被扎成了刺猬。陆伯严肃的面容紧绷不改,却稀里哗啦将人扔得愈加痛快。

  苏离离听见那巨大的水花声,问木头:“我掉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大声?”

  木头道:“水声小一点。”

  苏离离满意点头:“那还算文雅。”

  “但是叫声更凄厉。”

  韩夫人顿将苏离离视若珍宝,每天拉到厨房里请教做饭。韩真年轻的脸上也满是艳羡,说你做的饭真好吃。苏离离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却不是饭。

  韩真红着脸问:“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大哥?”

  苏离离犹豫了一下,道:“我与他相处两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只盼他每天过得快活开心,我便心意满足。”

  韩真却点头道:“那天你们跑过来吃饭时,江大哥拉着你笑。他在这里一年,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倘若他见着你,天天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苏离离觉得时绎之说得不错——这里的人各有弱点,但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没有弱点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便是祁凤翔。他那双眼睛秋水含情,似睇如盼,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虽怒时亦笑,虽喜时不怿。

  这样一个人,你无论何时伸出手去,触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离。

  第十章 山青横云破

  近一个月的时间,时绎之的内力不绝地输入木头体内,将他气府经脉修复稳固,积于丹田。但毕竟不是自己修为,还需韩蛰鸣从旁辅理,以防真气错走,待得木头的真气能运转自如时,方能算是痊愈。

  苏离离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着和前两天也没多大差别。”

  木头拾一张硬实的桐叶,往天上一扔,那树叶飘飘轻扬,飞了上去。他两指拈一根小树枝,随手划过。树枝与树叶凌空相隔三尺,树叶如蝴蝶的两翅,从中翩然分开,翻卷着零落。他收手而立,道:“这就是差别。”

  苏离离瞠目结舌:“这……这已经很厉害了呀。”

  “时绎之原本于武学之道极有天赋,数十年的内功修为非我所能深窥。我现在能运用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来岂不是更厉害?!”

  木头点头:“当初他打伤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们今日却要互疗内伤,可见因果之道,循环不息。”

  苏离离听了却高兴不已:“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后面谷底河床边上发现了一个宝贝。等你伤好了,我们去把它挖起来。”

  木头蹙眉道:“什么宝贝?”

  苏离离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着谷口往下,丛林茂密,渐渐开阔起来。前两天下雨,一条小河涓涓而过,在平坦处冲开一块积沙。苏离离在积沙中寻觅,片刻之后扒了扒沙砾,泥地下露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苏离离敲了敲道:“你说这是什么?”

  木头也敲了敲,声音有些铿然,如金石相撞:“石头吧?”

  “胡扯,这是阴沉木啊!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内绿是桢楠。从这么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够长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头帮着她刨着沙土:“这面上翘曲变形有什么好的。”

  苏离离痛心疾首道:“怎么会不好!阴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来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纹理比织锦还要润泽光亮,比紫檀还要细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价值千金,你没听说过”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前朝都不许民间私用,只能做帝王宫殿棺木之选,还有诗说”泥潭不损铮铮骨,一入华堂光照衣。“”

  木头望着那漆黑有如被烧成了炭的阴沉木,“我只看过韩先生的药书上说”乌木夜发幽香,弥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乱吐痢,取屑研末,用温酒服。“我还问他是不是南边常见的那种乌木。他说不是,是埋在地下几千年的那种,叫阴木沙。”

  苏离离点头:“没错,就是它。阴沉木奇重,已经埋得跟石头差不多了。我们先把它掩好,别让韩先生拿去做了药。”

  木头依言帮她埋上,又记了记周围地理。苏离离方依依不舍地沿着河谷往回走。木头把她牵过一条溪流,道:“这下面偏僻,有野物的。你一个人不要跑来。”

  苏离离听他说得认真,心里高兴,偏找茬道:“我记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说过各种木料,就有提到过阴沉木。你怎么忘了?”

  木头低头细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讲过,我一定记得。”

  苏离离道:“我肯定讲了。”

  “没讲。”

  “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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