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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行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订单,歇了手看着那账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晾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停,褐黄的茶水洒了一柜。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欲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情,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明白?”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那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账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精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缝。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吗?什么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交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讷讷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黄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干枝叶上有些鸣蝉唱歌,幼虫巢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溜边花纹来。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精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张师傅捻须一笑:“用笔原需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性。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是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存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乎为伍。”程叔大笑。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将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饭,索性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粘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绾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绾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只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情色的炫彩,却是工艺一般绝美的清新。

  苏离离还举着手绾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的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

  苏离离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头原本苍白的脸色红了红,勉强压住,拗着脖子道:“女的,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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