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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我一笑,打断他:“我不知道在襄公心里究竟有没有爱过姑姑,或是你的母亲楼乔。但我知道,在他心里,你这个儿子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你,也或许是为了晋国,他会想尽办法除去姑姑,哪怕心疼不舍,哪怕忘情负义。而他也知道,除非是通过我的口,不然姑姑不会轻易凭一副画像便信他的情。他之前曾有意告诉姑姑自己爱的非她是别人,更是为了要让姑姑相信,他为她,宁可让她心伤,也不忍让她因他的离去而心死。姑姑多疑,想的总是比别人要多出几分,非如此,不能信。且她性子又至情至烈,一旦知道襄公一切都是为了她时,自会不辞生死,与他同行。”

  晋穆怔然,手臂松了松。他沉默许久,看看我:“留下你姑姑的命,不是对齐的好处更多?”

  我低头:“是。”

  他挑指抬起我的脸,迫我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

  “那你为何还要顺着父王的意思做?”

  我咬了咬唇,不答。

  他瞅着我,半日,忽有一束光芒瞬间点亮了他暗沉已久的眸子。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看他忍不住勾了勾唇,俯面下来吻了我一下:“为了我吗?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不吭声。

  “是不是?”他摇晃着我的身子。

  蓦然间我心中疼得厉害,眼前雾气茵氲一片朦胧。他追问不休,我心愈疼,疼得我倒吸了几口气,不得不喃喃开口:“是,是,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顺利做晋国的君王……”

  话未说完,嘴就被他的唇舌堵住。

  我惊慌失措,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欲推开,他却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按着我倒在了玉阶上,吻得疯狂而热烈,灵活的舌在我口中不断勾弄,不断深入,不断纠缠。我用牙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直到腥甜的液体流入嘴中后,他才渐渐停下动作,略抬起头来,望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我。我看着他,一边摇头,一边落泪。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暖的指腹在我颊边揉抚徘徊,一遍一遍,擦着我的泪。

  “觉得痛苦?”他低声问着,指尖揉摸在我眼周,脸上笑意温柔安静,偏偏又带着一抹近乎寂灭的悲凉,“陪了我这么久,心里还都是他麽?”

  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便如自己刚才咬他那般。

  他低了头,柔软湿滑的舌尖勾过我的唇边:“乖,别咬,会疼。”

  血丝已缕缕渗入口中,我害怕激怒他又要吻,只得松开了牙齿,任由他吮吸着那处伤口。

  他望着我,目色里缓缓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泽,深沉,妖异,浓得不可化解。“你,心里是有我的吧?”他微微一笑,笑颜明媚得似四月春光,俊朗无比。

  我不答,垂了眼帘,心剧疼滴血,仿佛正被他一寸一寸地狠心割裂。

  “还要走吗?”

  “……走。”

  “只气我来晚了一步,对不对?”他垂了脑袋靠在我的肩侧,嗓音低低沉沉,贴着耳朵传入大脑。

  我想叹息,可不论怎样叹也叹不出这一生与他的纠葛错乱。我想落泪,可流再多的泪也洗不去我对他的负疚和抱歉。思维与身体皆僵硬着,不能自己。

  “许我下辈子吧,”他突地轻轻一笑,声音无比温和,好似月下樱花,一朵朵悄然绽放,又一朵朵悄然凋谢,“下辈子,我一定比他先一步找到你,拉住你,爱护你。这辈子我放了三次手,下辈子,我会永不放手,是真的不会放手。”

  我侧过脸,看着他的笑容,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穆……”

  他捧着我的脸细细亲吻:“许我下辈子,答应我。”

  我依然不作声,只是当他吻至眉间时,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夜下,微风轻拂,万物无声。月光照在身上,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那清凉如水的银泽。远处的液池传来了阵阵嫩柳发芽的清新香气,融着他身上的冷香,萦绕鼻间时闻得我几乎快要沉迷。

  “走吧。这辈子,忘了我吧……”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好似吹在耳边的风,空寂不存音,不露一丝情感的淡漠,却偏偏一下子流入了心底,沉淀,沉淀,直到那里厚厚堆起了一层刻满他名字的回忆时,我却又狠心一下子悉数撕裂、用力擦拭,直到自己的心血肉模糊得再也看不分清。

  我闭着眼,疼得受不了时,习惯性地,靠向了他。

  每次难过时,都是别人伤我,而他总会在身边拥抱着我,安慰、陪伴、相亲相依。这一次,却骤然什么也不一样了……

  “穆……好好照顾你自己,还有,善待姑姑的仁儿。”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音落,我身心皆已虚脱。

  他默了许久。

  “嗯。”

  他放开我坐起身,我撑着手臂颤颤站起来,望了一眼安仁殿里辉煌明亮的灯火,没有犹疑,转身提步下了玉阶。

  脚下踉跄虚浮,然一步一步,却走得坚决无比。

  ***

  我没有回金城,而是去了豪姬的红颜赌坊,一留,又是半年。

  四月安城天仍凉,春寒料峭,薄雨袭人。一日黄昏后豪姬自外面回来时,对着我沉默了良久方低声告诉我齐国豫侯夫人病逝的消息已溢满天下。

  我听了,怔怔一呆,未言只字便回了自己的房,关上门,倚着门扇,但听屋外雨声淅沥如诉。

  明姬,她是如此地聪明,终究不会叫我和无颜一世心安。我想无颜一定会把解药给她的,而她的毒,除了精神倦极下不了塌外,还远未到将近死亡的地步。

  果不然,自此后无颜再没传信给我,往来安城和金城的,不过是密探报与豫侯的密信,或侯爷向密探传达命令的帛书。

  我有些惶恐,却又勉强自己平静如常。因为我记得他和我说的话,他让我等他信他,说他一年后会接我回去。

  如今一年仍未到,还差三个月。

  我这般安慰着自己,待心安后,又突然觉得自己若只依靠着这个希望如此过下去,一定会渐渐枯萎而死。我不愿这样,齐国夷女从不是懦弱得黯然自伤之辈。

  于是换了一身男儿装束,便走晋国,查勘地形,以三个月的时日绘制了一份详密的军事地形图。绘完后我想,若哪日无翌有能力北伐了,这个地形图,便是我送他的礼物。毕竟我在晋穆身边时常随他待在军营,对晋军的一切不说知之甚透,也是知之甚多。

  这般想完,又觉自己无耻,于是笑了笑,点了火折子便将自己三个月的心血燃之殆尽。

  我再负他欺他,岂非不是人?

  晋有晋穆,齐留无翌,对比将会悬殊。晋国从此不会变弱,只会更强,要等无翌北上征伐那怕是痴人说梦。

  如此一念,又觉自己太过不忠不义。

  我和无颜当真能一走了之麽?他……真的会放下一切北上接我麽?

  骤然间心中曾经以为一切皆在把握中坚信的事,却突然没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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