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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墨离迟疑一下,点头:“侯爷行前本嘱咐任何人也不得透漏……不过末将见夫人如此着急,若侯爷知道怕也肯定不忍,所以……”音沉,不再言。

  我心头一松,好不容易舒出口气后,转念一思,又觉心中一片冰凉。

  真傻,我竟这般担心紧张他。

  我轻轻一笑,心绪飘散,脚下软了软,身子忍不住地缓缓倒地,而后,累得再也难以动弹。

  六日六夜未合一次眼,北晋地形我不熟,绕了多少弯,换了多少马,辛辛苦苦赶来后却被人告知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阴谋。

  晋襄所谓“疏”,便是疏在此处吧。他信他的儿子,知他的儿子,可他又忍不住担心他的儿子,所以才会给无颜以可趁之机迫得他退步承诺,也以此引我来雁门转移北胡人的视线吧?

  可惜,晋穆何人,论智论谋和无颜夏惠不相上下,怎会任他们设局摆弄而毫无还手之力?齐夏想要让北胡弱晋,无颜利用此机问晋襄要诺,夏惠利用此机安心战对白狄,殊不知,殊不知,他晋穆恰恰要的怕就是这次北胡倾草原之兵南下的机遇。墨武绕兵敌后,我若猜得不错,怕晋穆一旦逃离北胡军营后,便是他们精骑席卷草原、直捣北胡无人坚守的阴山龙城之时。

  可见晋穆此次北上不仅不是和,而是战,且不是小战退敌,而是铁了心要一战灭匈奴!

  我,还是不够了解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下他的诡谲心思和九曲心肠!

  累到极致,想明白所有的事后,我精神虚脱到几欲昏在当地。墨离弯腰看着我,目色关切,手臂垂下,想拉却又不敢。我撑着胳膊费力起身,待要咬咬牙拼得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时,背后骤然一暖,有人紧紧抱住了我。

  墨离眸色一喜,立刻转身离开。

  我回眸,看清来人是谁后不禁又惊:“你此刻怎地会回来的?”

  月下,那人笑颜温柔俊朗,眸子粲如天上星子,不答只问:“你来这里作甚么?师父告诉我你的消息时,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所赖老天有眼,你无恙就好!”

  我默然低头,坚持一会后终是无力地倚在他的怀中,轻轻说了声:“我好累。”

  “那就睡吧,休息一下。”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语音清润如水、柔软似风,听得我不由自主地敛眸,舍下了全副心思,转身,将脑袋靠向他的胸膛。

  一瞬,睡意便朦胧。

  ***

  梦中东齐□正好,柳绿水静,樱花怒放满庭。倏然间却有股黑色烟尘铺天袭来,掩去了一切安宁后,耳畔陡地有厮杀声大作,号角连绵不绝,铁鼓铮铮撼天,入目雪海翻涌,狂沙卷石,战场酣斗惨烈,烽烟麾下,是白骨缠草根、流血飘浮橹的荒芜景象。

  做得这种梦我即使睡得再深也会被惊醒。睁眼,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梦。自己躺在营帐软塌中,身旁不见一人,而帐外鼓声阵阵,滚石轰隆,杀伐声激烈得令天地动摇。想起睡去前的局势,墨武迂回绕至阴山龙城,北胡人腹背受敌,匈奴王怕不是被恼得即刻动手攻雁门,便是立刻回头援老巢。可惜,无论他现在走哪一条路都是被逼,此刻占先机者是晋穆,而匈奴王唯剩得被动招架的余地。

  许是气力殆尽的缘故,脑子思得片刻,眼前竟猛然一阵昏眩。我闭眸静了一会,抬手欲揉揉额角想让自己清醒些时,却发觉掌心柔软得有些异样,掀了眼帘一望,这才看到自己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张丝帛。

  “多事之时不能伴你身侧,体谅。我战在外,你好好休息。切勿再忧,安心等我。”

  我看了几眼,脸颊忍不住微微一红,撑臂坐起身来,下榻后,听着外边沸腾如潮的喊打喊杀声,又独自对着那丝帛怔了许久。

  ***

  “晋。襄公二十四年。……寒冬,匈奴人毁约伐我,铁骑三十万突袭北方城池,破平城、代郡,压兵雁门。雁门险地,外辐代郡之藩卫,内固河东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襄公病危降旨,穆侯独北上和谈休战,匈奴人诡计多谲,嬗变不妨,欲扣留穆侯,未能。穆侯私命上将军墨武潜兵敌后,一万精骑迂回阴山龙城,拔之。

  匈奴人欲退兵援巢,穆侯将狐之忌、墨离,领兵拦截雁门之北、平城之南,大战。步兵居中阻击,战车弩兵远程射杀,铁马骑兵两翼合围,强攻,疲敌劳顿,重兵合围,七日,大破之,歼胡兵二十余万,白骨连城,血染云屯,自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匈奴灭,边城静。河套之地尽归晋图。

  ……雁门大捷后,深冬,十二月初九,朝,襄公与后同卒明德殿,子穆公立。”

  ——《战国记·晋书·本纪第六》

  ***

  晋襄和姑姑殡天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自安城快马加鞭来雁门通知晋穆回都继位的金令使到达三军行辕时,那刻已是深夜,晋穆刚将胡人彻底赶出了朔方之北后回到行辕,休息了还不过盏茶的时间,身上仍穿着那件溅满血迹的金色盔甲不及换下。

  闻此事我和他俱是一惊。多日大战,他眸子里弥漫着的那股嗜血杀戮的凶狠和寡绝还未曾散去,此刻因晋襄乍死而又多添了分难解的忧伤,眼瞳幽黑冰凉,看得人心底既觉抽疼又觉森然可怕。

  金令使退出行辕后,他叹了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唇边怪异地勾起了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怅然,似解脱,衬着他满身殷红冰凝的血迹,那表情着实古怪得叫人不寒而栗。

  可又叫人心怜心痛。

  我强自定了定心神,上前伸了手将他身上的盔甲脱下。转身,又拿丝帛浸过热水,掂起脚细细擦净他的脸。洗过后的面庞洁如白玉,柔如静水,褪去了凶残和血腥后,仍是那般地俊美动人。他依旧闭着眼,脸色平静,似入定,似假寐。只是他的眼帘有些不留痕迹的轻轻颤微,浅浅的水泽划过睫毛,却并非沾得是我手中丝帛上的湿润。

  我声色不动,拉过他在一旁坐下后,取下缠在他发上的金色巾帻,缓缓梳顺他凌乱散开的发丝。

  “夷光?”他突然唤我,声音轻柔温暖,宛若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手下动作一滞,答应:“嗯,在。”

  他又沉默了,半日,我等不到他说话正待拢起他的发丝梳成髻时,他却猛地一个转身勾住我的腰,抱着我横倒在他的怀里,眼睛半眯起,唇压下来,轻轻吻住了我。

  我一惊,本能地伸手想要推他。不等我挣扎,他却抬了头倏地离开,黑发柔顺似绸缎,轻轻地磨蹭在我的肌肤上,微微的痒,微微的疼。

  他睁开眼,眸子明粲干净,秋霁一般的好看。

  “陪着我,别离开。”他轻声道,声音沙哑低沉,有些疲惫,有些倦累。

  我一愣,而后缓缓点了点头,按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抬起揉过他的眼角,抹干那点并不甚明显的湿润:“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后半句我未说出口,可他目色一闪显是明了。

  他微微一笑,吻落在我的额间,而后松手放开了我。

  “回安城吧。”许久,当我帮他的头发束好戴上了金冠,帮他将黑绫长袍穿好时,他低低叹了声。

  “好。”我点点头,系好他腰间的玉带站直身时,任由他忽然伸臂将我搂入了怀中。

  嘴里虽说走,他却这般抱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抬眸望着他,欲劝,不忍。

  不知怎地,那一刻纵使我陪在他身边,我还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似顷刻间变得孤独无比,即便他看着我时依然笑得温柔安静,我还是自他沉寂清冷得不见一丝波澜的眼中读出了那早早来到的寂寞沧桑。他的苦,荒凉彻骨,好似无人能救。

  那个孤寡的位子,得不到时,无比想要,得到时,要弃而又不能。

  可叹,也可悲。

  我心中暗自唏嘘,手指伸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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