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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怀胎已五月,姑姑的小腹微微隆起。我垂眸看了看,笑道:“夷光糊涂,忘记恭喜姑姑了。”

  姑姑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我拉离她的怀抱,手指垂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话语静谧:“有何可喜的?十月怀胎对于女人而言最是辛苦。做个母亲可是世上最不容易的事,要生养自己的孩子,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若不能,人生也无甚可乐了。”

  我微微抿唇,垂眸不作声。姑姑话里有话,不需有灵透的心思,也能听得清楚。

  姑姑道:“我听说无颜娶妻了,还是那个南梁的公主?”

  我愈发低下头,声音轻轻:“是。”

  姑姑哼了哼,忽又笑:“按理他这命本不该活得如此逍遥,楚国公子稳坐齐国豫侯之位……”她啧啧一叹,感慨十分。我闻言却惊,忙抬头。姑姑垂下眸子细细盯着我,脸上笑意显得高深莫测:“不过看他全心辅佐无翌,帮齐国退了外敌,还降服南梁的分上,姑姑我似乎也不该再计较太多。”

  我敛眸不言。

  姑姑一笑,默了片刻后再开口时,话题已移开:“楚丘那战,听说是他和穆儿的合谋方使凡羽败北的,是吗?”

  终于提及此事了。我心跳更加急促,点头:“是。”

  “那时你也在?”

  “是。”

  “望儿领旨去换下穆儿后,你们可曾还停留楚丘上?”

  我抬眸,答道:“是,在。不仅如此,夷光还亲眼目睹太子望受难经过。”

  姑姑显是没料到我如此直接坦白,面色陡地一变,说是苍白,偏偏两腮泛起的红潮彤如迟暮霞彩的燃燃欲烧。她眸光冷凝,望着我,唇边含笑,容颜俏似月下海棠。

  “望儿他……”

  我打断她,言道:“太子望去了楚丘后,不知受何人谗言竟因往日私交又招惹被困楚国行宫的凡羽。无颜劝过,未听。那时荆公扮作剑仆闯入酒宴,击毙凡羽后,中军行辕混乱不堪,有楚将失手射箭击中太子望,是以致死。夷光和无颜本欲赶去救援,奈何晚到一步,酿成不幸。夷光该死,求姑姑责罚。”音落,我跪着往后挪了挪,俯首匍匐,贴额于地。

  姑姑半响没动静。

  许久,她终是冷冷一笑,笑声讽刺讥诮,落入我耳中时刺得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伸手扶起我,瞳眼黑深,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望儿之死与穆儿无关?”

  “太子望至楚丘时穆已下山赶回安城,怎会和他有关?”我惊奇,语气丝毫不差。

  姑姑皱眉,冷笑:“你叫他穆?你当初不是不愿嫁他?为何这次又随他来了安城?”

  我叹气,苦笑:“往日之事不可说,今时之情难以表。他既不嫌夷光耻为天下悍女而定要相娶,那么他便是夷光的夫君。夫君在哪,夷光自然便跟着他在哪。”

  握在我臂上的手指倏地一紧,我吃痛抬眸,只见姑姑望着我,微微笑道:“丫头果真决定了?”

  我不能犹豫,重重点头:“是。”

  姑姑笑得温柔:“不悔?”

  我摇头:“不悔。”

  她眸色一暗,愣愣望了我许久,半日,仍是弯唇柔柔一笑,轻声责道:“傻孩子……丫头啊,起来吧,跪着这么久了不累麽?”

  我抬眸看了看她的脸色,却不起身,只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诊了片刻。

  姑姑奇怪:“怎么?”

  我垂眸沉吟良久,抬头时微微一笑:“母子俱安。”音落,心却似割开了一丝细锋,漏入了一阵阵阴沉的冷风,吹得我满心萧索惘然。忍耐不住,我想想,还是补充了句:“姑姑身热,往后还是少补为好。还有殿里这清苦的兰花香,不妨散去,免得闻久了,会闷着姑姑腹中的胎儿。”

  姑姑伸手抚着小腹,望着我,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沉沉的眸色微微亮了起来,姑姑瞥眸一顾,刹那,她的眼中尽换上了一股睿智练达的笑意。

  “我倒忘了,丫头可是东方莫的高徒。”

  我一笑起身,不语。

  姑姑思了思,忽道:“你和夜览,谁人医术更精?”

  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他。”

  姑姑狐疑:“为何?”

  “夏国王族中人人自幼便习医道、知百草、治伤患,磨砺长久。夷光不过半路从师,加之师父性子又极好动贪玩,他老人家每年留在金城不过两三月的时间。姑姑,你说我这点微末之技又怎能比得上夜览自幼受教的精湛医术?”

  姑姑低低“哦”了一声,不再语,只是容颜间似露忧虑和担心,却分明不是为了自己。我心中隐隐一动,想起晋襄病弱的传闻,恍惚明白了几分。

  正沉默着无话可说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亮的通报声:“穆侯在外,求见王后。”

  “看看,我不过才叫你过来说了片刻的话,有人就耐不下心着急来要人了。”姑姑满含深意地看了看我,我面色一红,无辜垂头。

  “宣。”

  “喏。”

  ***

  姑姑起身去里殿换过宫装,女官为她绾了个简单而又不失精致的高髻。安坐凤銮之上的女子,此刻微笑的容颜看起来是分外的端庄慈爱。

  晋穆独身入殿来,一袭金色长袍下,身姿修长孤峭。他瞥过眼眸看了看我,正待撩了长袍单膝下跪时,姑姑挥袖:“免。”

  晋穆微微弯腰,揖手:“儿臣见过母后。”

  姑姑一笑,低低叹道:“穆儿难得来我凤仪宫,今日过来,是存了孝心看母后呢?还是不放心夫人,来要人?”

  晋穆笑而不答,只扬手自袖间取出几卷锦书,道:“母后今日未去前朝,有些事外臣不方便入后宫,而夜览又被妍女叫得先回了府,于是只能儿臣将事情揽了过来,特地将这几封奏折送过来。请母后玉笔批下。”

  姑姑笑了笑,淡淡道:“你穆侯既回了安城,朝事已与本宫无关。今后诸事你拿主意,不必再辛苦跑来跑去,落得劳累。”

  晋穆皱眉:“可是父王闭宫休养前说过……”

  姑姑一挥衣袖,笑颜空明:“无妨。今日二十,是整日,我能够去见他,到时我自会跟他解释。”

  晋穆想想,收回锦书不再坚持,笑道:“如此,儿臣便先处理了今日朝事。若明日父王有何新的旨意,到时再请母后示下。”

  姑姑略一颔首,不语。

  ***

  又对答了几句,不多会儿,有女官出来提醒姑姑喝药的时辰到了,姑姑言称身乏,我和晋穆不敢再多叨扰,忙躬身退出了凤仪宫。

  宫外,轻风送爽。斜阳谩辉,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一动不动。

  晋穆盯着我看了半日,最后终是冷冷一哼,手指伸来一言不发地拉着我便走。只是他指尖拢上我手臂的刹那我颤抖了下,慌忙将手缩回。他拧眉,目光先是怀疑,后又一定,落指毫不迟疑地掀开了我胳膊上的衣袖。

  手腕上方,有纤细的五指手印红得发紫,衬着白皙的肌肤,银色的衣料,怵目惊心。

  “她掐的?”晋穆低喝,眸子里怒色隐隐。

  我不动声色地落下衣袖,道:“小事。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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