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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麽。”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

  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

  心里一急,我正要举步入殿时,一直不曾出声的明姬却柔柔笑起,劝慰道:“这既是夷光公主的终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争了何用?”

  无翌这时接话,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来后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话……”

  “她-不-嫁!”无颜又一次打断无翌的话,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满殿皆僵。

  我收回了迈入殿里的脚,忍不住连连退后三步。

  身后爰姑扶住了我,低声叹气:“既知如今,又何苦当初!”

  夏惠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转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凉而又深邃。满殿无人得知我的到来,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弯了弯,笑容雪般冰寒,却丝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发愣时,他稍稍一挑眉,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间尽是妖异至绝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计策不断,如今这一刻我才知借手与齐谋晋在明,是幌子,联晋谋齐却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让它牵扯了东齐一起大乱……以财富换城池,让伯缭放明姬,原以为是聪明人各有算盘,却不知其中布局层层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谋。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无颜与明姬的婚约前后背里纠缠不断,种种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错,一个不慎,便是整盘皆输,且毫无翻身的可能。而这之前,无颜步步皆没错,甚至还将你数子。

  错只错在,利用明姬之人聪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却没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败为胜的赌注放在我和无颜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错了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东齐版图,我即使放弃一切也不会再次拱手叫你夺去,更何况是还要赔上自己国家的盛兴危亡。

  不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无颜,而我是齐国的公主。

  我脑中思索不停,心里苦笑不已。

  半日,我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站稳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头,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间,口中淡声道:“秦总管,劳烦您为本宫通传一声。”

  “诺,”秦不思轻声一应,随后便扯了嗓子,高声呼道,“夷光公主驾至明德殿!”

  ***

  满殿闻声死寂。

  而后诸人纷纷转眸看我,千双眼光如千道剑芒,齐齐直戳我的身上。

  瞬间,殿间私语低低响起,唏嘘短叹声不绝。

  我本就死而复生是为天下至奇,两次婚求无果是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览挑衅求婚,后有无颜强硬回拒,早在让秦不思通传时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无可避的尴尬和窘迫,然一步既迈出,我只能选择独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着脚下无尽无止的浪起潮涌,承受着心中的割裂疼痛,脸上,偏偏还要表现得风情云淡。

  ***

  缓步踱至金銮下,欲要行礼屈膝时,无翌却连忙摆了摆手,欢喜道:“阿姐免礼。你来了便好,正说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装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为何?”

  夜览走来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间隐有忧虑和浅浅的愧色。见我望见他,他抿抿唇,开口说话时那忧色和愧色刹那不见,唯余一脸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为妻,命臣下前来求婚。”

  “哦,”我轻声一应,转眸看看明姬和无颜,略作不悦,“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驸马是否觉得此刻谈这事似乎时机有些欠妥。”

  夜览声色不动,慢慢解释道:“本是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来,一时无事,臣下以为趁豫侯与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让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胆无忌,一时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拧拧眉毛,笑望着他。

  他直直看回来,眸光流转,脸上笑意瞬间又深了几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这话题,他却偏偏顺着话往下纠缠不休。

  想当初年幼时情同兄妹,此刻却是为了各国利益竟当众对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举若是晋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虽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毕竟所提时间着实不对。若不是晋穆的意思……能让如此祸害留在自家权力中心任其为所欲为的,不是晋国危大,便是他危大却不自知。

  我低低一叹,笑道:“驸马只自顾自己料想结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绝,那喜堂岂非要笼层阴影,坏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坏了穆侯的名声?”

  夜览垂眸望着我,轻笑,不以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绝?”

  我一扬眉,问回去:“你说呢?”

  夜览眸色一动,默了片刻,忽地却改了口:“也罢,稍候臣下当以国礼再求也无妨。”

  我笑而不语。

  夜览抱揖施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

  我松口气,转眸看看四周,见銮下右首空着的席案正欲踱步过去时,一个声音却又将我唤住:“夷光公主,素闻齐国有俗,喜宴上亲者得给成婚者敬酒三杯,并予以大礼相赠已示祝贺恭喜。小臣适才已见齐国王上向豫侯及我国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称兄嫂,并赠宝石以为贺礼,不知公主您,礼何在?敬何在?”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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