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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眼看天下人倾心喜悦,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红锦铺地,鲜花簇道,锦旗招展。宫廷里外更是焕然一新,几月之前因无苏战死和王叔病逝而缠满宫檐栏杆的素色丝帛帷帐统统除去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大红绫绸。宫人皆着新装,侍女换彩色的裙裾,内侍换暗红的长袍。清歌坊歌舞日日兴,丝竹绕耳,响彻宫廷,昼夜绵延不绝。

  疏月殿清冷寂寞,独存在四处洋溢着欢言笑语的诺大宫廷中,仿佛死灰笼罩的了无生气。

  前些日子有宫人拿了红绸欲系上疏月殿的殿阁时,爰姑生平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挥掌过去震碎数匹红纱,吓得那几个宫人面色青白,收拾着满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后也再未敢来。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着,入眼云烟,过眼云烟。

  爰姑回头看着我时,面色一恸,我还未及流泪,她却先哭得伤心断肠,满目不舍和怜惜。她痛得厉害,因为她今世祈愿的最后一个奢望就被我和无颜如此这般给狠狠地捏碎了,留给她半世惆怅,半世不甘,半世难解的忧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离开我,她爱我爱无颜,怪得深,爱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颁布朝野时,无颜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决绝。

  无颜生生承受着,未曾运半分功力抵抗。

  于是待爰姑的怨愤痛恨泄足了,却还是要累得我费了整整两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伤的无颜。

  深夜里,刚刚苏醒过来的无颜抱着我,虚弱着连连说着,说不怪,说放心。

  说,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谁也夺不走。纵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谁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只字未吐。

  那一掌之后,从此爰姑再未骂他,更没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发呆出神,容颜渐渐苍老下去,柔和清丽的眉眼纹路骤然加深,鬓角白发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尽。

  夏夜薄寒袭人,爰姑伴着我坐在梧桐树下,轻轻笑着,告诉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声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抚着,心比她更伤,却无人能治愈。

  无颜醒后三日,明姬入宫住进长庆殿。从此无颜不再来,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两人相依为伴。

  ***

  这日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闷闷作响,虫鸣蝉叫不绝入耳。因天色昏暗,殿里的灯盏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书案前翻阅那些记载着上古之事的竹简,摘抄纪要,专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帮我收拾着衣裳,静静地,耳中只听得丝绸锦缎窸窣细碎的摩擦轻响。

  倏而她“咦”了一声,我抬了笔蘸墨落字,随口道:“怎么了?”

  “公主,你看这绛月纱……”爰姑抱着那个锦盒走过来,将绛月纱递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线下见这纱料,入目只瞧见银色冰凉,带着流水般潋滟的光泽,寒芒幽幽,耀眼夺目,却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宝物,难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热难当,这纱料触之清凉,不如我让秦总管命人做了这衣裳,公主当夏穿正好。”

  我收回视线,继续写着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么样式的宫裙?”

  我笔下一顿,凝眸看了眼案前摆放的连城璧,突发奇想:“就按玉璧里母后身上那袭衣裙的样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转身要走时,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动,忙叫住她,欲开口却又迟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问道:“爰姑你会不会幽昙舞?”

  爰姑愣在那里,不解:“公主问幽昙舞作甚么?”

  我放下手中的笔,想想,还是黯然叹了口气,揉揉眉:“我就问问。”言罢眼睛盯着案前烛火,脑中想着那日豪姬与我坐在疏月殿宫檐上说的话,心中顿时惘然落寞。

  爰姑望着我,默了一会,忽道:“幽昙舞我虽不会,但师父给过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兴趣,可以一阅。只是那舞步复杂得很,公主从未学过舞艺,怕是不能看懂。”

  我闻言却来了兴致,微微一笑,道:“你拿来看看,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样。”

  爰姑轻声一应,捧着绛月纱离开了。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豪姬刻骨幽凉的声音冷冷浮出脑海,我怔然,而后闭眼摇晃着脑袋,拼命忘却。

  ***

  窗外银光忽闪。一道凌厉的闪电陡然划开谧色天际,墨沉的云雾间露出一抹森森白练,直泻而下,迅疾漫扬开来。刹那后,雷声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万钧,滚滚袭上胸口,一声一声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懑潮涌翻覆,只觉喉中一甜,竟张口吐出血来。

  本能地伸手按向脉搏,我陡然色变,全身一僵,如坠冰窖的寒。

  这……这是什么脉?!

  爰姑刚回寝殿来,见状忙摇晃着几近入化呆滞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尽,低声道:“不妨。我身中数毒,吐点血算得什么?”

  爰姑还要再说什么时,秦不思却急火火地奔来疏月殿,暗哑尖锐的嗓音因着急担忧而更显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国君王在长庆殿动起手来了。说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荆公的架势,分明就是步步紧逼,非得要有个死活才肯罢休!”

  爰姑听得跺脚落泪,痛心疾首地骂:“这两个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时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里,闻言只是推她,急得满头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劝住他们了。”

  爰姑立即转身,随着秦不思匆匆离去。

  我伸手按着额,脑中一片混乱,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脉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凉凉笑出声。喜怒哀乐到此时再也不得明朗,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滚下面庞。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泪,手心冷汗。

  ***

  暮色抽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压,暴雨欲来,狂风大起,呼啸声中叶卷沙飞破空肆行。劲风鼓吹入窗,满殿烛光剧烈飘摇。

  骤然,灯火一下皆熄灭。

  眼前一瞬漆黑不见影。我的心随之倏然沉落,手下动作略一迟疑,拍向小腹的掌风顿住。

  耳边雷鸣隆隆不断,有闪电狰狞犀绝,忽消忽现的雪色锋芒如利剑出鞘,一次次地劈开笼罩人间黑暗,将那抹本该一逝即离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连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颜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凄婉泫红,盯着我,匠人的鲜血在她眼中尽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伤和哀悯。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声,冰凉颤微的手指自身上无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虽虚弱微小到极致,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譬如当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无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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