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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费心讨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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