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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秦望北勉力拉住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你待我已经尽力了。尽力而为,并不亏负……”

  瑞羽将弛抱在怀里,手足发颤,已然无言,只是一声声地唤:“中原,中原,中原……”

  她这一生,自忖少有受人恩惠而未予报偿,唯有对秦望北,她知道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他为她放弃了海外称雄的功业,折去了男儿的傲骨,敛尽了身上的光芒。

  这一生,她只欠了他的而无法回报,她只欠了他的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报。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补偿他这些年的追随,却没想到,当她真的下决心随他走的时候,竟就到了与他永别之时。

  “殿下,我很担心你。你身上的负担太重,你又逼自己太紧,少了我。你没有一个暂安心神的地方,我真担心你会伤了自己。”

  秦望北努力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殿下,你前半生为了别人已经委屈自己太多,我只盼你后半生可以任性一些,快活一些……”

  瑞羽惨然道:“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秦望北笑了笑,目光仍在她脸上留恋不去,气息却越来越弱,虽有瑞羽极力输送气血挽留他的生命,然而那一箭正中心头要害,不能拔出,也无法止住胸腔内的血流。

  众人忽闻身后銮铃响动,赫然是天子轻装简从地乘马徐徐走了过来,护卫在瑞羽身周的诸卫看到马上的东应,几乎怀疑眼花认错了人:双方是死敌,天子怎么会轻身至此?

  几乎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将天子拿下,此行大利!甚至可以借此反败为胜,稳据京都!然而这念头闪了一下,再看了一眼长公主,却终究无人动手,而是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一直以来只要东应在身边,瑞羽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他身上,唯有今日,东应已经到了她身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拥着秦望北,轻声呼唤:“中原,中原……”

  秦望北已在弥留之际,身体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吃力地唤道:“殿下!”

  他的眼睛已经迷茫得看不清人影,瑞羽低下头去,用自己的脸贴着他已经灰败的容颜,温柔地回应,“我在,中原,我在……”

  秦望北困难地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你自囚的牢笼,挣开束缚,好好地活下去!”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两行热泪滴落。她猛然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弩箭,颤巍巍地浅笑,在他耳边道:“中原,送你走的这最后一箭,是我刺进去的,不是别人。我会在手中圈一道血痕作为记号,来生,你要记得,来找我索这一箭之仇!”

  东应惊怒交加,厉声喝道:“秦望北,你是朕派人所杀,跟阿汝没有丝毫关联,若真有来生,你尽管来找朕!却不配找她索仇!”

  秦望北对他的呵斥听若未闻,只对着瑞羽的方向微笑,低低地说:“我会记得……只是殿下……你会记得吗?”

  “我生平许诺从未失信,更不会背信于你!中原,来生我不管家国天下。不理军政权柄,亦不顾其余人情牵扯。我只随着你,你若做渔夫,我便陪你做渔妇;你若做番子,我便为夷女;你愿逍遥四海,我便伴你挂帆长游……”

  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温柔无限,指问用力,那支弩箭完全没入他的心口。他握着她的手一紧,旋即松了开去,嘴边那一朵微笑便永远地凝固在她心里。

  他活着的时候无法与东应争锋,但他的死却让瑞羽宁愿亲自动手,也不让他因为死在敌人的暗算下而犹有余恨。

  东应心中惊怒,过了一会儿才冷然一笑:秦望北活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将他视为敌手,死了难道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死人给活人留下再多的痕迹,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磨灭的。

  “皇后,今曰英烈祠移灵入供,你是阵亡将士的统帅,理当前往参与祭礼。此间事了,你随朕一同前往吧!”

  他漫不经心的话,却是摧垮她的最后一击。她身体晃了晃,胸中已分不清是悲是愤,是恨是怒,是自责,还是怨人,只觉口中一甜,嗓子眼堵着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殿下!”

  诸卫齐齐失色,惊呼声里却还夹着一个女子的呼声。青碧跟在天子身边,一直不声不响,此时见瑞羽吐血,终于忍不住奔了出来,口中喊的仍然是旧日称呼。就像她过往二十余年服侍长公主的习惯一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将瑞羽扶住,但她刚近前几步,便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口钉着一支带血的弩箭。

  这么近的距离,按瑞羽的手劲,箭到夺命轻而易举,但她这一箭甩出,并没有即时索命,而是伤了她无法救治的要害,却又不让她即时便死。

  这是对她最恶毒的惩罚!青碧心中恍然,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她身前,惨然一笑,伸手拉住她的衣裾,流泪道:“殿下,奴婢并非恶意陷您如此,奴婢只不过是犯了所有女子一生中必然会犯一次的痴!”

  只是因为这世间很多事并不随人的意愿而动,有时候无心作恶造成的后果比起有意陷害来更为可怕。因为若是有意作恶,她清楚地知道做了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无心为恶,却助纣为虐,她会尽力帮助对方,并且连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都不知道。

  “殿下,奴婢敬爱您,也爱慕昭王殿下,因而以为您和他理当与这世间最杰出最美好的人为伴。只有您才配与他共载史册,也唯有他才配与您携手终身。”

  她倒在满地泥泞里,卑微得就如她那令人心酸的爱情,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洒脱,“奴婢或是做错了,但我不认错,只是连累了许多将土丧命,不能不赔偿,是该死……”

  她有滔天大罪,在用命做抵偿之后,也没有办法再做追究了。

  然而直接下令围剿翔鸾武卫的人,是当朝天子,却又该怎么办?

  东应站在翔鸾武卫中间,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敌意,却毫无畏惧,亦不退缩。

  他站在这里,便是用他的江山社稷、性命安危做一场豪赌,他对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志在必得,丝毫不觉得获取的过程中所冒的风险令他畏惧害怕。

  方圆不过十丈的狭窄地带上,剑拔弩张,上万人里外包围,却不闻丝毫声音,就连雨后的水汽都似乎被众人的紧张感蒸干了。

  曲要和阿武紧紧地盯着东应,只等瑞羽一声令下,便上前将他拿住。

  瑞羽轻轻地替秦望北抹去脸上的血迹,抚平鬓边的乱发,缓缓地抬头看着东应,只觉得仿佛被人生生地灌了——碗熔化的沸铁,一颗心被烧得灰飞烟灭,连灵魂也已灼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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