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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禁卫中有叛乱者,你不立即清查,也是对的!因为当时敌我不明,局势扑朔迷离,禁卫中必有不少人心存犹豫。如果你当即清查,这些犹豫者便会无路可退,最终只能拼死一搏。你不闻不问,正好安抚了禁卫的焦虑,也使得西内转危为安。”

  瑞羽行事虽然多是激于意气,但每一步走来,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她行事总保留着最后的底线:太后和东应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她要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如果保护不了,那她就陪着他们一同赴死。

  她所有的反击,都是因为这条底线被触及。郑怀说的这些形势,她不是没有察觉,但以她的心思,绝不会把利害算计得如此清楚。

  因此,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原来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

  郑怀口中说着话,心里却暗中慨叹: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业的人,常在前途迷茫的情况下,选择正确的道路。这种选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们英明果断,而是因为他们遵循了本性。然而后人在研究他们一生的沉浮时,却又会觉得他们这种在本性冲动支配下的选择并非是胡来,而是顺应了形势,从而使得他们在困局中脱颖而出。这种本性只能说是能人异于常者的天赋。

  瑞羽和东应自宫变之日起所采取的应对措施,都只能说是全凭一腔热血意气。然而在恰当的时候,他们却能顺应大势的趋向,减少了敌方对自己的威胁,也给自己争取了胜利的机会。这一步步走来,展现出的正是这种天赋。

  一个人要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知识固然不可或缺。但在没有足够的信息,却需要当机立断的紧急关头,临危应变,更需要的却是这种天赋的明断。

  若是一个男子,拥有这样的身份,又拥有这样的天赋,何愁无所成就?

  可是,她却是女儿身!

  并不是说女儿身就不能有所成就,只是这个性别,注定了她若想有所成就,就一定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艰辛。

  他喜爱这个弟子,就像喜爱自己的至亲小辈。他欣赏她的这种天赋,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欣慰多,还是担忧多,所以他不禁惆怅起来,“殿下,在你心中谁是你的敌人?”

  这正是瑞羽彻夜辗转反侧,苦思不解的疑惑,他这一问,让她哑然无语。

  郑怀见她不答,便自行推测,“唐阳景对西内心怀恶意,意图一举消灭西内以争名分大义和内宫权柄,所以逼得昭王殿下只能以血明志。殿下心里,可是把他当成了生死大敌?”

  瑞羽对唐阳景自然是恨的,也立意要将他除去,但将他看成生死大敌,却还不至于,“唐阳景只是大阉从民间搜来扶立的傀儡天子,说到底,此人不过是一介市井无赖。这等小人物,虽然不能不除,却算不上我的生死大敌。”

  郑怀再问:“那么,殿下可是把宫中大阉当成了敌人?”

  瑞羽双眉一锁,沉吟片刻,还是摇头,“自我朝元贞之后,军权归于阉宦,因此内宦威势日盛。在朝堂上他们参议军国财政大事,在外道上他们则占据一方藩镇,连天子的废立也全凭他们的喜怒。他们看上去权势煊赫,气焰滔天,可实际上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是由信任他们的君王或者他们控制的傀儡天子给予他们的,他们没有自身的根基,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虽是女子,但也不至于目光短浅,把这样一群可怜的阉宦视为大敌。”

  将什么人视为敌人,直接体现了有志者的胸襟与眼光。郑怀连续两问得不到答案,停顿了一下,又问:“殿下不以唐阳景为大敌,亦不屑阉宦。那殿下可是将朝中的权臣世家视为大敌?”

  瑞羽仍觉茫然,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隐约觉得郑怀这一问,仍不能道出她胸中之意。

  郑怀见她迟疑,又开口问:“那殿下以何为敌?拥兵自重的地方藩镇,造反作乱的白罗教众,还是各地纷乱的流寇乱匪?”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问题与瑞羽心里的念头都有交集,但每一个问题在瑞羽心目中都没有完整的答案。

  到底谁才是她的敌人?

  她蹙眉凝思。随着郑怀的问题逐渐深入,那完整的答案也一点一点地浮现,终于清楚明确的展露在她面前。

  不能明确这个问题时,她茫然惶恐,然而此时这个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额头的汗涔涔地流下。她不禁喃喃自语,“唐阳景不算大敌,阉宦不算大敌,权臣世家不算大敌,地方藩镇不算,白衣教匪不算,流寇乱匪不算……然而,当这些全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就是我的大敌!”

  这些人的汇集,不是简单的力量交合,而是织就一张势力盘根错节的大网,代表着当下世俗的至高权势!

  她赫然,是在与世为敌!

  人,怎能与世为敌?

  那已经不能用螳臂当车或者蚍蜉撼树来形容。

  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何德何能,竟敢与世为敌?

  一念至此,她突然觉得先前所说的志向都过于缥缈,如镜中花,似水中月,美丽,却遥不可及。远远隔着的水面镜影,似乎也正在嘲笑她的天真幼稚。

  郑怀望着她,既怜惜又悲悯,良久才道:“殿下,古往今来,与世为敌者,除了需要大智慧外,还需要大勇气。能担负常人不敢担负的重任,能承受常人不敢承受的压力。面对强权时不低头,经历挫折时不气馁,即使历尽磨难,仍旧不改初衷。这些特质,不是你逞一时意气就能拥有的,所以我以为,你的志向过于高远,非一介女流所能实现,执拗下去,只会徒然给自己增加烦恼。你不如放弃,做一个安乐尊贵,逍遥自在的公主。”

  瑞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因无力反驳,还是因反驳的话太多,急切间她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怀的目光与瑞羽相遇,对视了良久,然后他起身掸了掸衣裳,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身处是非之地,举手就能触及令人痴迷的至尊权柄。这诱惑越大,危险也越大,一个不慎,你就有可能失足悬崖,粉身碎骨。作为你的授业老师,我再次提醒你,要慎重选择将要走的道路。”

  郑怀离开了许久,瑞羽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铜壶里的水滚滚沸腾,但这次却无人执勺弄茶。壶中的沸水翻动,蒸气氤氲,直到炉中的炭化为灰烬,水面才再次平静。瑞羽想起应该给自己再煮一盅茶,于是木然伸手,抓住舀水的紫金勺,试图从铜壶中舀水。可那轻巧精致的铜勺此时却仿佛重若千斤,她费力地举起,便听当的一声,铜勺摔了下去,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轻呼了一声。

  青红等人因他们师徒叙话,没有瑞羽的召唤,不得入内,虽然见郑怀离开,却也不敢进来打扰,一直在门外侍立。直到此时听到瑞羽的痛呼,青红才忍不住隔门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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