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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唐阳辉所为,若真是唐阳景背后指使,她这番话说出来,无异于当面甩了唐阳景一个耳光。霎时唐阳景的脸色发白,他愣了一下,才强撑着笑容道:“阿汝,你这话可过了。你是先皇叔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叔王母是我朝太后,母仪天下,谁敢轻慢半分?廿六郎不过一时糊涂,说了些混账话。小五年纪小,下手却狠毒,这才逼得廿六郎失手伤了他。此事虽残酷,但是非难以分辨,你何至于此?”

  东西二宫的矛盾由来已久,两宫以前还能相安无事,可东应的事一出,两宫之间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事已至此,不是东内压倒西内,就是西内压倒东内,和解是没有可能的了。唐阳景一击不中,还想着先暂且缓和一下两宫关系,容后再图谋划。瑞羽却压根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思,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唐阳景误以为她肯服软和解,当即振奋了一下精神,温声细语,将上至权臣结党营私,下到地方藩镇割据,再到盗匪流寇横行霸道等种种事情对瑞羽一一道来,晓以宗室团结的利害关系,再说到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总之唐阳景是想请瑞羽多多体谅,请瑞羽帮他在李太后面前进言,进而协调两宫的紧张关系。

  瑞羽并非擅长词锋的人,又不愿和他再争辩,坐在他下首,他说什么,她只一副唯唯诺诺点头应承的样子。唐阳景啰唆了半晌,她也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唐阳景开始以为她是小女子容易心软,到后来咂摸出味道不对,才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阿汝,朕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

  瑞羽依旧没出声,脑袋却一上一下地点着。唐阳景心中怪异,起身走到她面前一看,发现原来瑞羽坐在那里,哪是应承点头,根本就是在打瞌睡。

  这世间,比自己低声下气,对方却完全无视更沉重的屈辱实在不多。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瑞羽对他竟敢如此放肆,气得脸色青紫交织,胡须颤动。

  瑞羽身边的两名侍女虽知瑞羽是有意轻慢唐阳景,但她们也知道唐阳景毕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们还是不太敢完全放纵主人的性子而不予补救,见势不妙,赶紧伏身请罪,“陛下毋怒,因昭王殿下重伤昏迷,生死未卜,长公主殿下日夜守护,五日五夜未曾安眠,才会在陛下面前失态,实非有意。”

  她们也算一片好心,却不想唐阳景此来西内是为寻求瑞羽的原谅,于他本身而言,这已是大失身份的无奈之举,甚至都羞于被人知晓,更别提寻求谅解不成,反被刻意冷落的尴尬。她们这份体贴,反而被唐阳景当成了一种羞辱,顿时唐阳景的一腔怒火便都迁怒到了她们的身上,只听他怒喝一声,“小五卧病,居然让阿汝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地亲侍羹汤,难道你们都是死人?”

  瑞羽闭目养神,一半是佯睡,一半是因为疲累。唐阳景这一吼,却真将她本来已经涌上来的睡意驱走大半,她睁开眼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何事如此愤怒?”

  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对唐阳景本来就心存畏惧,此时被唐阳景一骂,便吓得惴惴不安,不敢多言。唐阳景对瑞羽满腹怨气,却只能另找他途出气,冷睨二女一眼,森然道:“阿汝,你身边的侍从办事不力,连服侍小五这样的小事也要你亲自操劳,真是无用之至!这等无用之人,留着何用?”

  瑞羽虽对两名侍女的懦弱表现不满,但她们到底是西内的人,更是她的近身侍女。纵然她们再不成器,该打该罚,那也是西内闭上宫门以后的事。唐阳景当着她的面责骂她们,无异于在西内的宫人内侍面前替自己树立威信。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竟有余暇关心我身边的侍女是否得力,我十分感激。”瑞羽将身体略坐直了些,慢条斯理道,“不过,这些侍从当不当用、留与不留,却不敢劳陛下过问,她们终究是我身边的人。”

  唐阳景是由宦官权臣互相妥协,迎立出来的没落王孙,没有受过正规的帝王教育,骨子里其实有些欺软怕硬。瑞羽的两名侍女在他面前示弱,他便能端着架子呵斥;一旦瑞羽强势,他却反而心生畏惧。一口气哽在胸口,好一会儿他才脸色铁青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朕能过问的?”

  他这句话,大有悲愤之意,因为瑞羽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拒绝,勾出了他那份傀儡天子的无奈与屈辱,这实在令他憋屈难受。

  只是他这份悲愤,瑞羽却无法体会,面对他的反讽,瑞羽仍然没有示弱赔罪之意。瑞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悲愤地说:“小五重伤昏迷,至今不醒。小辈幼童命在旦夕,陛下此来西内,除了要替廿六哥开脱,向小五问罪,难道竟无一言抚慰?”

  她的话一出,顿时将唐阳景满腔待发的怒气堵了回去。唐阳景一时愣愣无语,好一会儿,方讷讷地问道:“小五现在何处?”

  “就在承庆殿后寝。”

  当日他们欺东应年幼,这一口气,瑞羽一直替东应憋着。此时瑞羽却真的是想逼唐阳景到东应病榻前赔礼道歉,纵然他不赔礼道歉,到东应病榻前说两句软话,也能让人心里的气顺一些。

  唐阳景正待真要去探视东应的伤势,可转念一想,却先转头吩咐身后侍立的銮仪卫使道:“摆驾承庆殿后寝!”

  承庆殿的后寝离前殿,不过七十余步,直走过去便是,何必摆驾。他这样,其实不过是狐疑之心作祟,唯恐后寝会有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埋伏,因此派銮仪卫使前头探路。

  对于他这样的小心思,瑞羽无言之余,不禁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颜面无光——这种行事时而武断、时而多疑、时而无常、时而又弱智的人,居然是华朝的至尊,居然是她的兄长,怎不令她这身为公主的妹子感到羞愧?

  銮仪卫使先去后寝打了个照面,这才回来恭请圣上移驾。唐阳景进了后寝,走到病榻前,看见东应面色蜡黄,嘴唇灰白干枯,胸腹间的起伏几不可见。几日工夫,东应就已瘦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唐阳景迟疑了一下,低声叫道:“小五?”

  东应一动不动,唐阳景走近榻前再叫:“小五?”

  东应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瑞羽在他身后道:“小五自那日昏迷后,至今未醒,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她说着别过脸去,掩住脸上的泪痕。东应至今未醒固是谎话,但她眼里的泪水与心中的痛惜却不是虚情假意。

  唐阳景再看寝殿内侍奉的大夫和侍从个个都面有戚色,料定瑞羽伤心果真不假。想到自己虽然一计不成,但能把东应除去,也算断了李太后这老寡妇废帝重立的念想,心中不禁暗自欢喜。

  他一时不慎,没将喜色掩住,让瑞羽看在眼里,瑞羽心头生出一阵凉意,胸中掀起万丈怒火,身体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唐阳景惊喜之后,又掩饰般地咳了一声,道:“阿汝,小五的伤也许是未遇名医,有所延误。朕此次前来,倒是有一名医随行,不如让朕随行的大夫给小五看看,或许有转机。”

  瑞羽此时对他满心厌恶,再也无法忍耐,便上前两步,将他拦在病榻之外,冷冷地道:“小五身在皇家,受这身重伤,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不劳陛下多费心。”

  唐阳景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如果说她先前的冷落,有与自己赌气的意味,那么现在她却完全是一副在对外敌说话的语气。她不留丝毫情面,唐阳景心知必是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顿觉窘迫。不过窘迫也只是片刻,他立即提了精神道:“阿汝,你说的是什么话?小五既然伤重,自当召集名医会诊,岂有赌气不看病的道理?”

  一面说,他一面冲他带来的大夫使眼色。如果东应伤得不重,这个大夫自然是他带来表达歉意的;如果东应当真重伤不治,这名大夫却是他带来确定东应是否有救,能活多长日子的。

  那大夫虽然也知此行的危险,但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只能听从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对瑞羽赔笑道:“长公主殿下请稍微让一让,容卑臣替昭王殿下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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