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宫声(95)_府天

九五

　　自从那个人死了之后，她的心也早已死了。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为了偿还当年的恩德。太皇太后即使死了，但只要她选中的人还在一日，她便会好好地活下去一天，直到这双眼睛闭上为止！

　　“砰——”

　　尽管在登基大典的时候表现得毫无瑕疵，但在回到王府之后，鲁王李隆昌还是忍不住有摔东西的冲动。此时，当着几个心腹的面，他就将一块玉镇纸狠狠砸在了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脸上带着森然怒色。

　　“王爷……”

　　“别说了，你要说的话我全都清楚！”

　　李隆昌不耐烦地一挥手，怒气冲冲地哼了两声：“我当然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京城内外的防戍大权全都摸不上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可我就是不服！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是，她倒好，逼死了三弟，然后又逼着老二出家。我虽然升了爵位，可有什么用？朝政一点儿都不给我插手，反倒是让陈诚安当了右相，让那个小丫头监国！再过十年，这个朝廷，这个天下，岂不是要姓陈！”

　　听到这一阵咆哮，几个谋士不禁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怎么劝。要说对于两个弟弟李隆昌有多少亲情，那可难讲，毕竟，先前回京之后，这位王爷可是立刻和皇帝……不，如今应该说是先帝，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如今之所以叨咕这些，大约也只是兔死狐悲吓破了胆而已。况且忽然让一个连周岁都不到的婴儿骑在了头上，李隆昌自然是受不了的。

　　“现如今太皇太后的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王爷暂且放宽心，且图后计。”

　　这已经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打出了时间牌。太皇太后毕竟是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拖多久，可李隆昌毕竟还在盛年。等到太皇太后两脚一蹬上了西天，李隆昌倘若以皇帝亲伯父的身份登高一呼，还愁没有人响应么？

　　李隆昌脸色稍霁，但心里仍然还存着疙瘩。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格，他心中清楚得很。虽说如今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但倘若她临死前来一招釜底抽薪，为新帝扫除最后一个障碍，那么，他这个鲁王不但当到头了，而且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他就算再安分守己也没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候就连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绝不能束手待毙！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抬头扫了面前数人一眼，郑重其事地道：“各位都是我的心腹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们应该清楚。如今别的不怕，就怕有人对母后进谗言，到了那时，我未必能独善其身。如今南北大营和侍卫亲军司虽然都握在母后手中，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见一帮人全都愣住了，他不由恼怒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道：“你们想想办法，至少拉拢那么几个。我不要他们倒戈相向，只要他们能够在关键时刻通风报信！否则到时候被人一锅端的时候，就连哭都来不及了！”

　　“是是是！”

　　一群谋士全都恍然大悟，个个连连点头。又商议了一阵之后，众人便纷纷散了，而其中一个年轻人故意慢吞吞地落在最后。看到人都走了，他连忙上前关门，而后匆匆走到李隆昌面前低声提醒道：“王爷，登基大典上宣布的旨意您应该都听到了。虽说这是大多数人都料到的，但毕竟不合礼法。宫中那一位那里，是不是可以想想法子？她出身微贱，没有什么外援，若是可以……”

　　李隆昌闻言一愣，随后眼睛一亮，立刻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提醒得不错，这确实是一条不可忽视的路子。山鸡变成凤凰，未必肯一直屈居人下，只要计算得好，说不定就走对了路子。妙啊，你果然聪明！”

　　他抬眼望了这个年轻谋士一眼，忽然觉得越看越顺眼，和那些一味强调谨慎的人就是不同。思忖片刻，他便又开口问道：“此番新帝登基，只是尊母后为太皇太后，又封了夙儿那丫头作了长公主，其他的一概未动。我寻思着永乐那孩子刚刚落葬，是不是可以在尊号上动动文章？即使不能当长公主，至少加一个封号，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王爷英明！”

　　看到李隆昌因为自己一句话而心绪大好，更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那谋士顿时眉飞色舞：“永乐公主孝行可嘉，当初就连太皇太后也被感动。此番新帝登基，自然是应该褒奖的，我倒觉得王爷应该花点力气为永乐公主争取封号。通过这个，王爷可以想办法挤入中枢，哪怕只管一丁点儿实事也好。若是他们连这一点也不答应，王爷便占住了一个理字。”

　　“好，说得好！就是一个理字！”

　　这么多天来，李隆昌就是因为寻不出一丁点儿优势而惶惶难安，此时忽然听到一个理字，仿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他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了两步，忽然指着那个谋士道：“你，回去给我草拟一个方略出来。要是好，我立刻提拔你为首席，月例翻倍，再设法抬举你出身！”

　　“多谢王爷！”

　　人一走，李隆昌便捋须沉思了起来。有些事情他一向不愿意去做，也一向不屑去做。但现如今为了保全自己，却不得不多下功夫。不就是装可怜博取同情心么，只要下功夫，还怕不能做到？再过不久就要开恩科了，士子之心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江山这个天下，终究还是得和士大夫共治的。而这些人对于牝鸡司晨有什么看法，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母后，看着吧，你认为我不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我就设法坐给你看！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耗。在那种穷乡僻壤呆了那么久，我的耐心足够好了！

　　他忽然推开了紧闭的窗子，哈哈大笑了起来，最后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笔筒，猛地往院子中央砸去。那满筒的笔一支支掉落在地上，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吸引了一群护卫的目光。他却只是死死盯着那跳动着的笔，渐渐止歇了笑声。

　　唯有出其不意，方才能够有胜算！

　　“外头已经有议论了。”

　　听到这突兀的一句话，崔夙不禁愕然回头，见是田菁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大喜过望。为了把握各地驻军，田菁一直奉太皇太后之命率铁卫奔波在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原本准备如以往一样上去相迎，忽然瞧见左右尽是宫女太监，还有几个刚刚调来的书吏，顿时又止住了这种冲动。

　　“什么议论？”

　　田菁往左右瞧了一眼，几个宫女太监率先知机地退出，而几个书吏忖度情形不对，瞧了一会儿也慌忙退出。直到房间中只剩下了她和崔夙两人，田菁方才上前两步，刚刚准备行礼，便被崔夙一把拉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这种虚套？”

　　“我不是没办法么？谁要你如今名头大？镇国平安长公主，外命妇当中以你为第一，谁敢像以前那么随便？”田菁轻轻一笑，这才爱怜地在崔夙双肩上一压，“徐莹早就说过你会走太皇太后的那条老路，我还一直说她是乌鸦嘴。如今看来，她果然比我看得透彻。唉，造化弄人，又岂是我们能够说得清楚的？”

　　崔夙闻言顿时沉默，继而勉强一笑岔开了话题：“菁姨刚刚说外头有议论，都在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如今人家能够嚼舌头的，自然只有一个话题而已。”田菁拉着崔夙坐下，随后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无非是母以子贵。”

　　听到母以子贵四个字，崔夙心头立刻无比透亮。现如今新帝已经登基，那么，作为皇帝的生母，还是贵仪的豫如自然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如果只是按照昔日情分来考量，她自然是不介意给她个名分。但问题是，那可是皇太后而不是寻常太妃，倘若因此有什么差池，反而会害了这个昔日的身边人。

　　“你现在应当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见崔夙面沉如水，田菁便顺势提醒道，“我知道你念着昔日旧情，而太皇太后想必也是考虑到日后的实际情形，所以不曾真正痛下决断。但不能总不咸不淡地把这件事吊着。说起来，若是杜皇后当日没有因为祁国公的事情而被废，事情反而容易一些，就是陈淑妃……”

　　崔夙微微叹息了一声，面上露出了一丝怔忡。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没有如果，杜皇后如果真的成了太后，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即便是陈淑妃正位中宫，陈家的声势一旦太盛，谁敢说日后就不会发生窃国之事？反倒是豫如原本出身卑微，不立皇太后虽然可能引起外边的议论，但总归比前面两种结果好。田菁勇则勇矣，说到机谋，毕竟还是稍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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