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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移宫的那一天,杜皇后相当镇定,没有哭也没有闹,倒是宣德殿中的一干宫女太监黯然神伤。杜皇后不是难伺候的主子,一向待他们也算和善,如今这位主儿一去,他们底下人很有可能被扫地出门。去当个杂役还是轻的,倘若一个不好被发落到苦役司,那就真的难以再见天日了。

  奉懿旨前来监督此事的正是崔夙,望着杜皇后那双仿佛是看穿世情的眼睛,她心中不由暗叹。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倘若上一次败的人是她,只怕下场比杜氏更凄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公理和正义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永远都是最不重要的。她没有立场去怜悯别人,正如她倘若败了,也不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一样。

  眼看两排太监护送着杜皇后前往皇宫最西面的瑶华宫,她便转头扫了一眼面前噤若寒蝉的宫女太监。这些人当中有无辜的,也有昔日杜皇后的心腹,甚至有他宫派来的别有用心的眼线。但现如今,他们全都在等着自己的发落。

  “让宫内局甄选一遍吧。”想到这样的情景还会在很多地方一一重现,她不得不考虑宫中的人手问题。见一帮人感恩戴德地叩头拜谢,她更感到心中凉飕飕的,最后匆匆吩咐道,“全都带下去,宣德殿暂时先封闭。”

  废皇后只是太后整肃宫闱的第一步。接下来,大大小小的嫔妃有一多半受到了波及,降号仅仅是最轻的处罚,剥夺位号的至少还保住了一条性命。而但凡那些外边的父执长辈被证明和先前的宫变有牵连的,则全都是一杯毒酒赐死了之。

  一天之内,崔夙已经赐死了三个人,两位美人一位婕妤。尽管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冰凉的尸体,她还是感到一阵深深的心悸。所以,当来到夏昭仪的弘秀宫时,她竟本能地停了一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带人走了进去。

  “不……我不想死!”

  原本就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夏昭仪看到两个太监捧着齐全的物什,几乎陷入了疯狂,拼命地叫嚷了起来。而在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制服之后,她仍旧不肯就范,一面死命地挣扎,一面死死盯着崔夙的方向。

  “你……一定是你设计报复!我当初不过是讽刺了你的丫头几句,难道你就因为这个要置我于死地么?我不服,不服!凭什么那个贱人就能够母以子贵享受尊荣,而我却一定要死!”

  这几句叫嚷顿时把崔夙的那点儿同情全都冲散了,冲着两个施刑的太监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出了大殿。

  没错,豫如确实是运气好,在皇宫这种地方,运气确实是很难得的。问题是,倘若她不够聪明,太后同样不会放过她。如果夏昭仪的那位叔叔不是那么愚蠢,居然听从皇帝的指示收买北大营的将领,那么,她原本是不必死的。

  内宫的整肃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虽然眼下不至于血流成河,但是接下来宫内局尚刑司必定要大动干戈,死的人绝对不会少。宫变永远是要流血的,先前太后之所以没有那么做,一来是要安稳人心,二来也是在等两位孕妇的消息。

  在宫外,几座大宅门的败落,也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议论归议论,但对此都不感到奇怪。他们更想知道的是,新帝会在什么时候登基。数月前京城封闭的情形,他们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究竟乱兵入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谁也不想用自己的脑袋去体会一下。

  无论是谁当权主政,只要能够太太平平过日子就知足了。这就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盘算。

  而对于礼部官员来说,尤其是那些低级的主事和书吏官员,这些天自然是免不了要忙碌起来。什么事情都能出差错,唯有一件事一丁点儿差错都不能出,那就是仪制。要是把皇太后车驾上的凤给少了一条,或是在制衣的时候有了一丁点儿疏漏,那么娄子就大了。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心中惊疑,他们却个个紧赶慢赶,唯恐出差错祸及此身。

  而崔夙已经试了好几身特意赶制出来的礼服。虽然多次穿戴过类似的衣服,但是看到那沉重得几乎要掉下来的朝冠,她还是禁不住露出苦笑。而萧馥和素缳却欣喜得很,将那衣服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不说,还为崔夙到时候的妆样而讨论个没完,崔夙也只得由着两人闹腾。

  她的心情算不得好。延福殿她至今都没有进去过,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就连皇帝是否活着也不知道,至于李明嘉的下落就更不用说了。除此之外,音讯全无的秦达和沉香也让她心烦意乱,一个是忠诚可靠的侍卫,另一个则是跟了她好几年的贴身宫女,出去办事却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馥倒是曾经开玩笑似的提过两人私奔的事,她却不相信有这样的天方夜谭。秦达毕竟是大家出身,若是真的看上了沉香大可向她提出,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私奔的愚蠢举动。可若说是为了其他的缘由,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除此之外,就是刘宇轩的示爱了。她隐约听说刘宇轩向太后提过了这件事,可太后似乎没有允准。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的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失落。也许这一辈子,她是不可能再奢求什么情爱了。

  “吱呀——”

  眼看着那扇往日只留一条缝的大门徐徐打开,一群宫女太监全都打了个哆嗦。自从发生数月前的宫变,他们就再未踏出延福殿半步,一应供给都有外人送进来。而他们的主子皇帝,则一直都在寝宫中从未出门半步。只有每日用掉的那么一点儿膳食,方才彰显着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初春的阳光顺着大门透射了进来,照在青石地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颜色。一行人跨过门槛走进大殿,为首的正是崔夙。

  她扫视了一眼这座皇帝办事和歇宿的地方,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感慨。事情是会过去的,但永远难以让人忘怀。曾经那个亲切宽厚的舅舅,便是在那一天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无影无踪。似乎,她暗中开始布置和皇帝作对,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拜见镇国公主!”

  随着一个太监结结巴巴的声音,一大帮人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大群人,崔夙甚至看到有人的双手双腿正在簌簌发抖。尽管这里一直封闭着,但是,该知道的消息总归会有人打听出来。想必宫中的那一连串变故,这里也都知道了。

  “皇上在哪里?”

  尽管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但是几个宫女太监还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方才有人膝行几步上前禀奏道:“回禀公主,皇上这些天从来都是呆在寝宫中不曾出来,只有送饭的小路子才能进去。”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禀公主,奴才……奴才只是把膳食盒子搁在……搁在门口稍稍进去的地方,奴才……奴才自己也已经好久没看到皇上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竟是全都没有进过皇帝寝宫?崔夙心中一沉,语调不禁严厉了起来:“你们都是皇上身边的人,怎么连皇上如今状况如何都不知道?哪怕是皇上不要你们伺候,你们也该按理规劝!别说用膳,就是宽衣和日常茶水伺候,怎么能够没个人!”

  在这种质问下,大殿中顿时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许久,方才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太监爬了出来,叩了一个头便沉声道:“启禀公主,并非我等不愿意去伺候皇上,而是皇上说了,只要我们谁踏进寝宫半步,他便立刻杀了那人然后自尽。所以奴才等人谁都不敢进去,更约束了人不许擅入。至于热水和一应物事,全都没缺过。公主,皇上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国之君,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的!”

  见这个人说得有条理,崔夙不禁多瞧了两眼,这一看便觉得有些熟悉。那眉眼和沈贵怎么看怎么相似。如果没弄错的话,这大概就是沈贵的同胞哥哥了。

  沉吟片刻,她便微微点了点头:“既然这么说,你带我进去!”

  “奴才骆方遵令!”

  见到骆方领头带着崔夙一行人往里面走,其他人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但彼此对视一眼后,心中又同时担心了起来。皇帝的状况如何谁都弄不清楚,倘若没个好歹还好,若是有个好歹,他们岂不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说来说去,这延福殿的差事看起来优厚,如今竟是可能索命的!

  崔夙却顾不得这些耷拉脑袋满脸颓丧的人,示意身后的人远离几步,她便低声向前面的骆方问道:“皇上的情形究竟如何?”

  “公主,奴才若是知道便绝对不敢隐瞒,实在是根本不敢进去。”骆方压低了声音,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奴才早得了沈贵的信,想要看好皇上,谁知就连寝宫也进不去。这好几个月都没人来问过皇上的情形,奴才又出不去,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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