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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有什么缘故?”太后一口打断了张年的话,眸子中的寒光更甚,“左右不过是有了怨尤之心罢了!”

  这句话说得更重,张年心中咯噔一下,忖度自己的身份,便再也不敢多嘴,心中只盼着崔夙赶紧来。对于昔日的楚王李明泽,他一向是颇有好感。毕竟,废帝江东王那几个皇子中,也只有李明泽还算出色,更没有一般皇子那种飞扬跋扈的秉性。只可惜因为受了江东王的拖累,如今这一失踪更是不得了。

  正当气氛僵硬得可怕时,崔夙恰好进了大门。原来,去报信的宫女正好在路上和她撞上了。看到太后的脸色不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行过礼后便故作紧张地问道:“太后,听说七哥至今消息全无?”

  她这句听似无心的话顿时让太后的怒气全都爆发了出来:“何止是消息全无,整个人连生死都不知道!这奏本上甚至口口声声地说他结交武人图谋不轨!哀家只想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倘若他真的不知自爱,哀家可以下诏将他从宗谱中除名!”

  见太后脸色铁青,崔夙知道这位至尊并非是在说气话。倘若没有一个交代,事情很可能急转直下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正想该用什么话语相劝,却听上面传来了一句淡然却不失威严的话。

  “陈芜舟的奏本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这是往常曾经有过的事,因此崔夙答应一声,连忙上前自桌案上取过奏本。但只是扫视了一眼,心中那股怒气就噌噌冒了上来,待看到最后,她竟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在安静的大殿中,这冷笑异常刺耳,而座上的太后亦是脸色一变。

  “夙儿,你笑什么?”

  崔夙低头交还了奏折,在心中快速打点了一番腹案之后,便抬头从容不迫地道:“太后,恕我直言,即使不知事情真相如何,孙儿也看得出来,其中大多是不尽不实之辞!”

  一句话说得殿内的空气又是一滞,四周的宫女太监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就连张年也在那里替崔夙捏了一把汗。须知这不是寻常小事,往日太后就算再宠爱崔夙,遇到这样的大事哪里会轻易罢休?再说,陈芜舟不管怎么说都是陈家的人。太后只要稍有回护之心,只怕崔夙不仅不能为李明泽脱罪,自己反倒会因此而受累。

  太后却没有大发脾气,反倒眯缝起了眼睛。然而,崔夙却明白这是暴怒前的预兆。若是自己拿不出像样的理由,只怕是难以应付过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坦然跪了下来:“太后,陈芜舟在奏折上说,七哥在岳州交结武人,并且和贩夫走卒过往甚密。倘若真是如此,他为何一开始并未呈报?七哥是编管岳州,而不是去那里游山玩水的。倘若真的有这么多过失,陈芜舟知情不报,又究竟是何居心?”

  见太后面色微微一动,眼神中少了几分冷然,崔夙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口气丝毫不肯放松:“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陈芜舟身为岳州太守,这一次无缘无故让七哥失踪,首先便是失责。他之所以在奏折中加重了七哥的罪名,还不是为了自己开脱?只可惜他却忘了一条,七哥若是在他眼皮底下胡作非为,朝廷还要他这个身负监管责任的太守干什么?”

  大殿中一片寂静,在沉默良久之后,太后突然吐出了一句话:“夙儿,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

  崔夙没有回答,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与其往陈芜舟身上泼脏水,还不如让太后自己进行判断。尽管太后对于江东王这个次子不满,连带着连几个孙子都恨上了,但是,毕竟是自己的血脉,怎么也应该比陈芜舟这种外人更亲近吧?退一万步说,即使没有亲情这一条,以太后出色的判断力,也绝对不会猜不到别人的用意。

  果然,在静静思考了一会之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若非你的提醒,哀家险些就被人糊弄了过去。看来,哀家这些年实在太放纵了这些娘家人,居然算计到哀家头上!夙儿,你起来吧,此事和你没有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崔夙自然知道太后已经恢复了常态,整个人立刻轻松了下来。只是,刚刚的神经绷得太紧,一下子松弛下来时,她登时感到双腿发麻。还是旁边的张年反应得快,上来搀扶了她一把。

  这一丁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太后的眼睛,她盯着崔夙看了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若是别人都像夙儿你这样有情有义,哀家也不至于那么狠心。江东王出京的时候,那些嫔妃宁可去静月庵出家为尼,也没有几个肯随行去岭南的。最后跟去的除了阿吴,只有区区三人。那些可以共富贵却不能共贫贱的人,他日即便江东王获准回京,哀家也绝不容许她们踏出静月庵半步!”

  对于“有情有义”这种评价,崔夙只能在心底苦笑了一下。昔日废帝的那些嫔妃,不过因为废帝当年是天子,所以才会被自家人送入宫中,而一旦天子沦落微尘,别说她们自己不愿意,那些权贵之家又何尝愿意和一个已经不是天子的人沾上关系?这么一来,这些女人自然是纷纷避往静月庵,谁知竟触怒了太后。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真是一点不假。

  见太后又拿起了陈芜舟的奏折仔细查看,崔夙便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眼睛却往四下众人脸上扫去。只见一个个宫女太监全都回避了她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左右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李明嘉曾经说过,太后身边他也已经安排了人。虽然她决计不信李明嘉有如此手段,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与其她怂恿太后派人去岳州彻查此事,不如静观其变更好。

  因此,等太后一放下奏折,她又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后,今日孙儿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要禀奏。那日徐婕妤被废之后,荣国公便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份厚礼。让人清点之后,孙儿发现价值大约在十万两上下。来人匆匆撂下东西就走了,只是留了荣国公的口信,意思是让孙儿出面,设法帮他说话……”

  “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儿,他还好意思让你求情?”太后愈发恼火,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这些人都是富贵享惯了。要不是哀家没工夫理会他们,早就命京兆尹一个个把这些贵胄子弟的罪名通通罗列出来,估计十个有八个都是夺爵削职的料!”

  对于那些空有尊荣的国公,崔夙原本就没有多少忌惮。但是,她却不介意在这种节骨眼上当一次好人,因此根本没有把荣国公的另一层意思转达出来。要是让盛怒之下的太后知道荣国公还指望再送一个女儿入宫,只怕除了徐婕妤性命难保,还要牵累家人吃挂落。

  因此,崔夙等太后那一瞬间的怒火过后,立刻劝谏道:“太后,这些昔日的皇亲国戚自然不是治国的材料。但是,朝廷既然优容士大夫,却也不能冷落了他们。”

  见太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便趁热打铁道:“太后如今主理朝政,那些有见识的人知道太后是为国为民,可那些没见识的何尝不在外面胡说八道?看到宗室一个个凋零,他们就已经坐不住了,若是苛待这些昔日有功的国公,还不知他们要如何编排太后的不是。徐婕妤离间皇亲,其罪虽不容恕,但若是让荣国公惶惶难安,恐怕也是不妥的。荣国公在几家国公之中,算得上是一心求富贵,从不问国事的那种人,但是其姻亲遍布朝野,不可轻视。如今他虽然不是贵戚,太后也应该稍稍表示荣宠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的惊讶。定睛看了崔夙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叹道:“夙儿,倘若你并非女流,哀家定然把千里驹三个字送给你!能够看得如此长远,又想得如此周到。便是朝中那些自诩聪明的大臣,又哪里能及得上你?好,好!”

  一连被太后赞了两个好字,即便不是头一次,崔夙也感到心中异常振奋。她不是不知道藏拙的道理,但问题是,眼下已经是步步危机,与其再去想怎样用别的法子讨取太后欢心,不如干脆把表面的矫饰撕了。如此一来,李明嘉不敢轻举妄动,而自己在他和皇帝的眼中,也就不再是可以轻易触动的角色。

  太后扬手止住了崔夙的谦逊,伫立片刻,突然笑道:“那些宗室都是哀家的晚辈,无论如何处置,那都是哀家自己的事,别人纵使说三道四也不打紧,倒是那些贵戚国公不一样。唔,夙儿,你可知道,倘若你不说这一句,哀家准备怎么做?”

  对于这突然急转直下的谈话,崔夙先是大吃一惊,禁不住细细品味了起来。联想到往日太后对于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公贵族不咸不淡的态度,再联想到太后对于寒门人才不遗余力的提拔,还有朝廷对那些前方将领的恩赏有加,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大吴虽然不如之前历朝历代那样看重世家,但是,世家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这些世家的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有家产,可以比平民子弟更容易出仕为官,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据禁军军官这样的要职。若是大吴就这么一代皇帝接一代皇帝地传下去,这些自然都没有关系。但是,在文安太后权握天下的时候,这些人便成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寒门士子要出人头地,只能依靠上位者的提拔,所以便会因此感恩戴德。只要掌握朝堂的人能够有清明宽容的驭下手腕,能够让天下百姓生活富足,他们绝对不会有什么异心。而世代享有特权的人却不然,他们往日都在特权下生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一连串反应。倘若有人串连或是煽动,其结果更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道:“太后可是曾经命人收集他们的证据,准备在他们激起民愤的时候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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