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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我想起那日段梅清看她的眼神,偷望一眼郭无极,叹了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放过她吧……”

  这是,无极却走过来岔开我的话头,袖口不落痕迹地拂过我的双手,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心里。我背着爹爹走到暗处,只见上面写着,三更,梅园。

  我依言赴约,无极却没有来。石桌上放着他的长剑,我拿起来抚摸。或许以后,就如他的人一样,我也再难见到这把剑了吧。就在这时,忽见地上有道影子迅速向我奔来,我心中一惊,回头只见阮芷蔚已经奔到我身后,举起匕首将要刺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抽出郭无极的剑,回身刺入她的胸膛。

  剑尖有毒!好多黑血涌出来,漫到我手上,那么热,又那么冷。我的手在抖,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杀人,手忙脚乱地拔出那把剑,却让她的血更加汹涌地喷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在我面前颓然倒地,眼神空洞且不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六神无主,连呼吸都开始凝滞。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我,是郭无极的声音。他看了看凌乱的现场,柔声安慰我:“无花,不要怕,这不是你的错。”他走过来轻轻抱我,怀里的温度陌生而温暖。我惊魂未定地陷在这个怀抱里,双肩不住地颤抖。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段梅清。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死去的阮芷蔚,忽然间转头看我。

  我的手一抖,那柄染血的长剑掉到地上。

  段梅清定定地看着被郭无极抱在怀里的我,瞳仁里仿佛嵌了一朵破碎的冰花。

  婚礼还是要继续。

  段梅清带我回京城,爹爹沿途包下十里秦淮最奢华的画舫。我喜欢梅花,他便让人从极北之地冰镇着运来,一株一株摆在秦淮画舫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我此时的心情其实就如这江水,满是晃动的涟漪。我想我这一生,恐怕不会再有人像爹爹这样对我好。包括无极,更包括这个将会伴我一生的夫君。

  我杀了她所爱的女人。

  {朝阳殿里新翻曲,未有人知。偷取笙吹,惊觉寒蛩到晓啼。}

  一路辗转回京。登上最后一艘画舫的时候,我与段梅清没带下人。江面辽远如镜,当时只有我们两人饮着月色,怀着不同的心事。我一脚踏空,险些掉了下去,段梅清伸手扶住我,衣衫上隐隐有些龙涎香的味道。他的手上很大很暖,环在我腰上,有种异样的温暖。对他,我一直有些愧疚,我说:“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

  “此刻你若松手让我坠入江中,世上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他松开我,低着头斟酒,看也不看我。他说:“恨一个人,未必就想要他死。”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也许是那夜的月色是在让人感伤,他的话比平常多。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了解芷蔚。所以我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也早预料到这样一个结局……也许对她来说,活着才是痛苦。”

  因为了解而喜欢一个人,也许比喜欢之后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这番话触及了我心底的伤。我接过他的酒:“其实我也了解郭无极。因为了解,所以我明白,倘若他是真心为我好,就不会再我临走之前说出那么一番暧昧的话。他只是要让我更放不下他……还有芷蔚,她……”我本不胜酒力,可还是凭借仅有的理智吞下了后面的话。段梅清静静地看着我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眸子里似有细碎的冰花。

  他还是恨我。

  可是我该如何让他知道,郭无花虽然骄纵任性,可是并不驽钝,亦不愿意一生都背负着亲手杀人的痛苦。又来将一切连在一起细细想过,我明白其实这是郭无极设的局。他约我在梅园相间,在石桌上放上他的长剑,将阮芷蔚从牢里放出,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他想让我亲手杀死她。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而且这一切,我不能说出口。我宁愿相信他对我有情,也不愿去相信,我喜欢了七年的人,竟然会这样算计我。

  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滚烫的眼泪汩汩流出,我把头靠在段梅清的肩膀上,说:“段梅清,我知道你会恨我。其实我也很怕,我怕跟你这样的人过意辈子。可是谁让我有负于你呢,无论以后你如何对我,我也不会怪你。”

  朦胧中,我感觉他的手,抚在我脸上,与冰凉的月色一样不真实。恍惚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我也不怪你。可是要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独自一人躺在清晨的画舫中。

  更听笙歌满画船,惊觉寒蛩到晓啼。

  这种酒醒之后独自一人的清冷孤寒,我想日后我在段梅清的昭阳殿里,会有更多更深刻的体会。

  朦胧却向灯前卧,窗月徘徊。晓梦初回,一夜东风绽早梅。}

  转眼入宫已有一年,我住在昭阳殿偏西侧的香印斋里。段梅清极少过来,来时也并不多话,大多数时候只是与我各自读书,他看他的兵法,我读我的诗经,日子倒也悠闲。

  其实带着对郭无极的失望来到这宫中,于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不会再想他,亦不会再对段梅清有所怨怼。相濡以沫,这四个字的含义,却在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对中,缓缓浮上心头。

  那日我正在窗边读书,侍女小雪一脸惊喜地冲进来说:“小姐,太子殿下来了!我带着下人们退下吧,您要不要梳妆打扮一下……”

  段梅清最近很忙,距上一次我见到他,已有一个月。我看着小雪喜形于色的样子,心中竟也有几分期待。抬头只见段梅清身着一袭明黄色长袍,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合着酒气,无端让我想起在画舫的那个夜晚。

  我站起身迎过来,他却一下子跌在我怀里,滚烫的双唇不由分说地吻上我的脖颈,肌肤一寸寸都战栗起来,我奋力想要推开他,他却越抱越紧,以一种无限孤独的姿态将我抱在怀里,仿佛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一松手我就会碎掉。我的心在一瞬间化成水,只是任他抱着,说:“今日是她的忌日,你的心,很痛吧?”

  他将下巴陷在我的颈窝,他说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讲。我痴,我命,与人无尤。

  他说我未必能如寻常男子,每日陪你赏月画眉,共看细水长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荣光。

  但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你好。

  因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我心头无端一震。鼻子一酸,竟有泪水汩汩流出。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为他流泪了吧。他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又激烈缠绵,他横抱起我走向床榻,灼热的手掌解开层层锦绣罗裙,可是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芷蔚,芷蔚……

  我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来,一滴滴漫过他的肩膀,我的肌肤,最后蒸腾在一夜芙蓉帐暖的梦境里。

  打开锦囊,帛书上时他的字迹,上面写着——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上你。

  希望你,也是如此。

  {花前失却游春侣,极目寻芳。满眼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那里是一个与郭家的梅园相似的院子。你名中有个梅字,而我自幼钟爱梅花。这个巧合,或许也是命运的另一次捉弄吧。

  记得我说过,因为了解而喜欢一个人,也许比喜欢之后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

  就像你了解过芷蔚,我了解过无极。就像他的神情是为了让我继续沉沦,而你的绝情,则是为了让我放开。

  此时又是春日,我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小小的面孔上依稀有你的影子。午后起风,你留给我的锦囊被吹落到院子里的小池塘里。我俯身去捡,却见那帛上的墨迹层层化开……中间的许多字缓缓消失,“从来”、“没有”……那些商人的字眼如花朵般溃散,只剩下墨烫金线织成的几个字。

  我……爱你。

  永远……爱你。

  清风拂过,梅花瓣瓣飞舞,翩然似雪。

  我别转过身,泪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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