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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在此之前,小狮子只隐约猜到她身世可怜,却从没听她亲口说过。

  刘盈笑笑,浑不在意道:“我一直以为那本书,就像书架上的经史子集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时候,我尚且年幼,和爹娘住在一个小山脚。屋子不大,遮风挡雨,却很温暖。门外,有一条河,河水清清,夏天可以捉鱼虾,冬天可以凿冰。”

  小狮子从小到大,向来是锦衣华服,仆侍成群。他实在想象不出乡野有什么趣味,一偏头,正见刘盈一边说些琐碎,唇边还挂了一丝笑,顿觉头皮发麻,囫囵听了一阵,也算过了。

  “那年秋天,风很冷。叶子都落了,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褐色的,只有屋子外面的河水还在潺潺流着。水声很清,很清……爹一早就上山砍柴去了。娘捣衣回来,洗菜,淘米,在准备饭菜。那天,我偷懒不想读书,骗娘说我不舒服,于是起得很晚。吃过饭,就溜去河边,还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捉到几只螃蟹……”

  她说得很缓,很慢,一字字很清晰,光秃秃的梅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胡荼看着心烦,一把折了她手上的梅枝,干脆丢到一边。

  刘盈瞟了他一眼,拍了拍手,继续说。

  “到了河边,刚搬开第二块石头的时候,上游远远飘来个影子,于是我跑了过去。就看见了他……”说到“他”这个字,她的声音陡然一厉,就像一把尖刀扎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冰冷与戾气。

  胡荼知道前面的一堆废话终于说完,重点来了。他眼神一亮,转头看着刘盈,但见这绿衫女子低着头,浅浅一个侧面,在秋日的光晕中,融成了模糊的轮廓,远得似乎根本不在自己身边。

  他的眉,忍不住又皱了起来,“后来怎么样?”

  “我吓坏了,那人浮在水面,似泡了许久,人都泡白了。我愣在那里,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我娘来了,也看见了那个人。我抓着娘的衣角,很怕,于是拖着她往后退。娘转过身,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和我说,小囡别怕,去把爹喊过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话的音调,很柔,很缓。”

  顿了顿,她继续道:“等我带着爹一起过来,看见娘下了河,正在捞那个落水的人。”

  胡荼一声轻笑,看了她一阵,“你和你娘一点儿也不像。”

  刘盈没有反驳。

  “我娘心肠很好,她说旅人在山上失足,落在水里,也不知要飘到哪儿。既然见着了,就做件好事,埋了他,免得孤魂四处游荡,可怜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埋了他,就不算是四方游荡的孤魂,只觉得娘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可正要去挖坟,爹发现他还活着,虽然气息羸弱,但却有一丝生机。于是,我们就把他带回了家。”

  刘盈说到这儿,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歇了口气。

  这个故事其实无聊得很,胡荼却因为一个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拂袖离开。

  寻常农家的女子,学的是女红,偏偏刘盈从小要读书。

  寻常的农家,向来目不识丁,然而刘盈却说家中有一书架的经史子集。

  这刘盈要说的,绝不会只是个农家故事这么简单。

  刘盈不知他想些什么,只继续道:“那人除了被呛了水毒,身子也很差。爹的医术很好,原来就救过许多的人,对那人身上的毒,自然也不觉棘手。在我们的照料下,那人一日日好了起来。”

  “你爹会医术?”

  “是。”

  胡荼淡淡一笑,难怪她会这么多种医理,原来是家传的医术。

  “后来又如何?”他又问。

  “曾经,有一个人得到了块宝玉,这块玉通体晶透,温润如脂。他仔细收放,妥善保存,却在无意间被邻人看到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和他的玉就这么被惦记上了,最后,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小狮子眼中亮起一簇光,迅速隐下。

  刘盈咧开嘴角,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柔声道:“二少,这算不算这人咎由自取?没有守得住宝玉的实力,还将那么一笔财富放在身上,这不是生生遭人惦记吗?”

  小狮子心中一紧。

  只听刘盈继续笑道:“这世间从来贪念最大,什么救命之恩,这个恩、那个情,都比不上触手可得的利益。哪怕那只是一个缥缈的希望,照样有人为了它,能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又要面子,又要宝贝,自然脱不了最原始的一种方法,那就是杀人灭口。”

  她说得简单,小狮子听到这儿,心脏却忽然漏跳了半拍,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他掌心撑着地面,沙砾磨上,有隐隐的刺痛。

  杀人灭口,多简单呀。

  刘盈终于说完故事,拍拍手上沾的一手灰,干脆站了起来。

  一阵大风,倏地吹起她身后长发,猎猎而舞,似乎是无法适应这样冷寂的气氛。

  小狮子终于猛地起身,寒声讽刺道:“你家有怎样的东西,值得人家杀人灭口也要来抢?”

  “《六壬捷录》。”

  当书名从刘盈口齿间蹦出,胡荼的眼神忽然亮若星辰,他不问刘盈是怎样逃出生天,只低声发问:“抢书的人是谁?”

  刘盈笑笑,隐藏住眼底那丝晶亮的光芒。她缓缓道:“二少,您便是得了《六壬捷录》,也没有办法。那本书,是天罚之书,凡人看不得。”

  “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小狮子腹诽道,自负地笑了笑,高深莫测地看着刘盈,放柔了语气,“那又如何?”

  “那本书,是西丘传下,上面自然是西丘文字记载。而西丘文,是东夏禁行的文字。这世上,没人能看懂那本书的内容。这本书,卜吉凶,知天命,若是流传天下,惹来的必是东夏大乱;若是被有心人得到,甚至能改朝换代。”

  难怪东夏皇族费尽一切心思,也要抹灭西丘文。

  有朝一日,《六壬捷录》现于天下,也没人认得,没人知道。

  刘盈笑得颇为痛快。

  小狮子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是怎样的人物,如何猜不到刘盈不顾一切,居然把深藏内心的惊天秘密,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捅破了放在他眼前,是为了什么。

  沉默许久,他终是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世上只有申嚜能够完整地读出那本书。”

  “没错。”刘盈不与他兜圈子,居然就这么干脆地接了一句。

  “入了顾琅的生墓,他就是顾琅的陪葬。生墓中三关五将,生人守墓,造那机关。如今便是顾琅本人,也没办法打开生墓,放出申嚜。”

  刘盈既然接了那句,也不怕更无耻一点儿,“顾琅没办法,二少绝对会有办法。”一顶高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小狮子的身上。

  胡荼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目光似要把她大卸八块。刘盈就这么泰然自若地面对着他的锐利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胡荼的声音冷冷响起,“今夜子时,我与你一起闯破生墓,救人出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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