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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他依旧待她很好,每天都会来看她,却不能时常再带她去打猎了。她心里惋惜,嘴上也会说,“你要是不是皇帝就好了。”她是第一个敢这么说话的,他不以为怒,反而深深遗憾。从出生开始,他便是太子是皇储,是再也没有争议一出世就背负着帝王使命的人。可他亦以为,只有她才是懂他的。谁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他见她住的气闷,便说我带你去散散心吧。其实散心,就是一场御驾亲征。那年十月,叶子微黄,鞑靼小王子部叩关来袭。他率领大军去讨伐,战斗异常困苦而激烈。

  她就坐在他的军帐里,北方天气凉,十月底时霜叶都落尽了,天边都是铅云堆得厚厚。她挑开毡帘出去看了一瞬,低低说,明天,怕是要下雪了。

  他劳神数日一直发愁军事,听了此言倏然惊醒,干净利落的分兵几路,做成了一个包围。第二日决战应州城外,他亲自领了一只骑兵从背后来袭蒙古部落。他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一身金甲在纷飞的大雪中格外铮亮,敌兵闻风丧胆,都以为是天人。她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他,心中崇拜不能自己。

  这一场大战结束,大明的军队以绝对优势取胜,鞑靼部惨败西逃,从此近百年再未犯我领土。凯旋回师的时候,他将她抱到马上一同庆功,她羞红了脸,不敢看将士们由衷的呐喊拥戴。耳边是他的低语,“凤姐儿是朕的福星。”

  番外五:望断天涯路——凤姐李氏(下)

  从塞外回来后,他给她安排了个新的住处,就在紫禁城后大片的禁苑湖水旁,多了座叫做豹房的楼台。人们后来传说那是个异常鬼魅妖冶的地方,那里有来自各地绝色的艺姬,饲养着凶猛残忍的虎豹,大片的亭台楼阁相连,无不繁华奢丽到极致。若是有人不幸闯进去,定然尸骨无存。可知有她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宽广的密林内,有片占地极大的开阔空地,能工巧匠们在这里描摹了宣府的地貌景致,有苍茫的黄沙,有高耸的山丘……他们都爱这样的景致,可以清晨在林中漫步,也可以黄昏在沙上纵马,能够看到夕阳黄昏似血的景象。

  日子倏忽间放慢了脚步,每日变得纯粹而简单。他白日里偶尔也会回宫办事,但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待在豹房里,与她共度一日一日的时光。

  她亦安于这样的快乐,就是与他相守,每日里看着日头升起,看着月儿坠下,看着星辰明暗,看着四季变化。豹房里每株花草,都是他们一起亲手栽下的,每一间楼阁全然了熟于心。他说起这里,惯爱说“家里”如何如何,她喜欢听这样的口误,很有些满足的快乐。

  其实他们偶尔也会偷偷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出去游逛。他穿一件皂蓝的宝相花襟袍,她着一件月白的百褶裙衫,如同许多民间平凡的爱侣夫妻一般,并没有多少银钱,买一只剔透的灯笼也要算算身上有没有带足银两。

  元宵节那晚,他们溜到市井中,享受着一年之中难得的平凡快乐。彼时她是欢愉的,元宵灯会的夜里,她走到桃叶渡口,悄悄地隐在树后,偷偷看他寻她寻得满脸惊恐,心底甜蜜的无以复加。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听过他在灯下念这首词,听得满心陶醉,那不正是眼前的情景。彼时她忘却了去问,这词是否还有下半阙。

  其实他也曾经给过她一个名分,因她姓李,他便有意为她找一个李姓的高门贵族作为依靠。然而满朝上下,姓李的家族他多半瞧不入眼。选来选去最后选到了朝鲜的王室,时值那时朝鲜仍有向明室进贡宗室之女的传统,他朱笔一挥,在进宫的名单中多添了一个名字,李氏凤姐。

  其实她以为可以为了爱情,做个平凡的女子,安守这不问世事的宫外生活。可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大抵都是悖论。他生前给了她极致的宠爱,直到死后,依旧默默给了她一切尊荣和名分。

  她本就不要什么名分地位,她要的只是当初从井口把她拉出的那个少年郎。

  好的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她常常在想,于是泪流。

  她小时候读过书,知道话本子当栌卖酒的故事。她彻底得到幸福后也曾惊恐,怕有一日他会变心,会变心,会离去。她知道卓文君写个负心人的诗,“霭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心中惶恐,以为卓文君的遭遇是天下女子最惨痛的写照,被山盟海誓的恋人背弃,纵然可以骄傲如文君,可内心的伤痛如何填补。

  她惶恐于这样的分离,深知那人并不只完全属于自己。于是她抓的愈发的紧,简直到了朝夕相处的境地。他并未厌烦她的痴赖,只是偶尔疲惫时会皱起眉,夜里看她睡不着觉,他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无奈的叹一句,凤儿,我不会走的,你别怕。

  她终于安心,以为一生一世便这样相牵相拥了,却未想到最大的别离,总在深深地平静之后。

  有的时候你觉得有些人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甚至你会觉得无论你怎样走散,他都有把你寻回来的能力。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给她深深的信任感。他总是纵容她的娇嗔,纵容她的一切小脾气,以至于把她惯到一种捧在云间的幸福时,他突然撒手离去,让她摔的措手不及。

  是了,他的离去很意外,他带她去垂钓,就在太液池边,月明星稀。他爽朗的笑,放下了白日里所有的帝王的沉重负担。她不去看钓上了什么,只是顽皮的拿着钓竿轻敲湖面上月的影子,搅得碎碎的,就像一地细碎的金子,密的数不清来路。

  只是一次偶然的风寒。他却因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天后,永远的闭上了年轻的眼睛。她在一旁简直要嘶声力竭,那么强壮,那么年轻的他,怎么可能这样就真的离去。

  来往的宫人架开了她,人们只是纷拥的跪在他的榻前,哀声痛哭。

  她站在人群后的阴影里,第一次望着这冷清的宫室,由衷的感觉到一种孤独。

  是的,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从今以后,再多的荣华,再多的富贵,也与我无关。

  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刻过一个影子,刻骨铭心。

  她从睡梦中醒来,迷茫的睁开了眼,诺大的宫室阴沉沉的,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她瞬时有些迟疑,我这是在哪里……

  是了,四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她乍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初春,她初遇他的那天,清风和煦,她还很年轻。

  今年月圆时,花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青衫绣。

  她想起那些美好的曾经,一起把臂游过的地方,一起相对欢笑的喜悦。这个诺大的城市里,怕是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如今当一切都随风逝去,只留下她独自凭栏,山川依旧,河流如初。只是不见曾经携手的眷侣,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纵使风光再明媚,鸟儿的啼声再清脆,与她又有何意呢。

  时光倏忽停止在她十九岁这年。

  从今往后,红颜白发,朝露夕暮,都是泡影。

  人生啊,究竟有多少个四十五年可以度过?她不敢去想,也不会再去想。

  她曾在最好的年华遇到过他,哪怕只有短短三年,也胜于一生一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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