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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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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才把住持等人打发走了,屋子里只剩了可辛与李氏两人。 安静中透出一丝不安。 床畔一盏星火如豆的油灯,可辛仿佛是倦了,阖目倚着床栏。微薄的光芒投在薄如蝉翼的纱帐上,层层的栀子素色里挑一层海棠的红艳来,却亦笼出一层朦胧的阴影。 李氏看着她,心里如同翻动的滚油, 忍不住蹙眉说道,“通教庵的规矩大的紧,宵禁了连只蚂蚁也爬不出去。也不知道静慧能不能送出信去……再说,你真有把握皇上会来么?” “我没把握,”可辛张开了眼,眸子里总有些模糊黯淡的光影,偏偏又透着些犀利的瞧着李氏,瞧得她不甚至自在,“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月寂寞的缀在天边,斜照着树影斑驳的投影在窗上。夜风拂过叶梢,亦有瑟瑟之声。也不知等了多久,李氏只觉得感官都要麻木,却也没有人来。耳中忽然听到沙沙之声轻响,仿佛窗外有了动静,她一惊而起的去窗边探看,不免叹了口气,“外面下雨了。” 可辛起身从柜旁取出一张琴来。这琴看上去是件古物,纹色陈旧,木质紧密。弦上覆满了灰尘,可辛轻轻用手拭去,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会弹琴么?” 屋子里冷冷的,空气里有潮湿的气息。李氏轻轻摇头,倚着窗栏的手更加绞紧,目光终至失落,她苦盼了一夜的希望到底落了空,看这光景都快天亮了,估计静慧压根都没有能成功进宫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小雪,她实在想不出,只能暗暗下了决心,既然这条路行不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希望吧。 高亢的琴声铮然一响,响彻在寂寞空荡的屋子里,静谧的空气中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唯有这琴声猛然扣住了她的心弦。 这曲调如此熟悉,好像牵连着心底某处柔软,每一声都让人收紧了心。李氏不由自主的向可辛走去,清冷琴声带着回鸣刺入她耳中,在心头激起一层层涟漪,她只觉得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许多图景,仿佛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也曾有个女子这般在窗边抚琴。 她的脑里乱成一团麻,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琴弦,随着可辛的手腕微动,也依律摁起弦。可辛吃惊的看着她,渐渐松了手退到一边,看着李氏熟练抚琴的动作,微微陷入了沉思。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门外有人击掌而赞,清澈的嗓音中有一丝干哑,不仔细听着实是听不出的。 李氏闻声一怔,仿佛是从大梦中醒来,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坐在琴案前,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手,再抬眼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 “这是朕第二次听你弹这支曲子了,”面前的人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依然难掩语声中的激动,“你还要躲朕多久?连朕的贵妃也不愿意做,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冷不防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的身体顿时僵住,背上瞬时沁出一层汗来,极力想挣脱他的手心,却觉得手上如被铁钳焊住一般,挣脱不了分毫。 “陛下……可辛姑姑……”她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可辛的身影,她急得额上冒汗,“陛下……陛下你放手,臣妾是张门李氏,并不是贵妃娘娘。” 一瞬间他的手似乎松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的更紧。他身上透着重重的酒气,一手却拉着她起身。她被迫与他相距不过寸许,只觉得他呼吸中浓重的酒气都喷在面上。她低下头不敢去看那锋利似长剑的目光,躲闪着低着头,心中乱如麻。而一丝暧昧而又颠倒的痛意却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蔓延开,“还想骗朕?你不是她?不是她怎么会弹这支曲子?不是她怎么会长得如此相似……而且你的小名似乎……也叫凤花?” “因为你长的像过世的贵妃娘娘,因而皇上对你一直有几分眷顾之意,当初皇后娘娘也是因为看到你的相貌才让你去为皇上医治心病,”她的脑海中忽然电闪雷鸣般的划过可辛晚上叮嘱过的话语,“现在小雪失踪的事甚是蹊跷,天下只有皇上才能帮你找回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否则任谁都帮不了你。” 只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她已然被他拉入了怀中。她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嗅着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混着的淡淡熏香的气息。他的发有几缕没有绾起,散在藏青色的袍上,被黯淡的月色镀上了一层磨砂的光芒,模糊的看不清轮廓。 层层叠叠的金枝线穿花凤缕的宽幅百褶裙,中间贴着月白熟绢的缎子,香色潞紬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外,竖着一截白绫领儿,领口处别一枚溜金蜂的纽扣儿,李氏从没穿过这么华贵的衣衫,总觉得十分别扭,谁知帮她换衣裳的小丫鬟十分伶俐的朝她看了许久,欢喜的快要坠下泪来,“娘娘还是穿这一身衣裳好看,奴婢真是欢喜。” 李氏十分的讶然,这个圆圆脸的丫鬟名叫碧烟,据说是从前服侍过李贵妃的旧宫人,她心知自己如今被她装扮的定与当年的李贵妃一样,难怪这丫鬟瞧着自己的眼眸里水汪汪的。她总是有些怵宫装的,见过皇后娘娘的大红攀枝的凤袍,鲜艳的怕要比天上的日头还亮几分。于是有些无奈的起身略一照镜,却见这身装扮却也并不十分艳丽,甚至有几分素淡,只是与自己往日朴素的衣衫全然不同,此时瞧着镜子里如个陌生人一般。她正寻思着如何能说服这个忠心的丫鬟替她换身衣裳,只听门口一声低低的喝彩,“还是这身衣裳合适。” 李氏只有闭了嘴,回身姗姗一笑行礼,“陛下万福。” 碧烟见状十分识趣的悄无声息退出房去,只见隆庆缓步走入房中,捡了靠窗敞亮处坐下,目光仍不离她身上,眸光流转间都是赞许甚至带着几分沉醉的神情。这眸光让李氏如芒在背,她愈发局促不安的微微侧过身去。隆庆忽然站起身来,慢慢靠近她的身前,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紧张到极致。然而他却也并无什么动作,只是摘下了她腰间的一个藕丝丝绦,拿在手中细看了看,“这是皇后给你的?” 李氏微不可闻的点头应了声是。 隆庆眸中流转不明的光影,却近迫得她更近了些,握着丝绦的手微微抬起下巴,“朕就那么让你害怕么?” 每当隆庆帝靠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时,总觉得呼吸涩阻,脑中空濛一片,会闪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来。 于是李氏望了望他,又垂下眼去,刻意地退开几步,嘴角强挂着一丝笑,“臣……臣妾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敬……敬畏……陛下的威严。” 隆庆心中忽然空了一瞬,松开了手将丝绦弃在地上,从怀取出一物,交在她手中。仿佛极是失望的情绪,说道,“将这个换上,收拾收拾,随朕入宫。” 说完,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了去。 碧烟凑进屋来,有些害怕的问道,“娘娘,皇上生气了?” 李氏侧过头去,面上木然无神情。 “皇上原来从来不会生娘娘的气,”碧烟面上浮了几分忧色,道,“不过娘娘过去也从来不会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和皇上说话。奴婢在外面听着都害怕。” 李氏心里忽然划过小雪的面容,她暗自叹了口气,回头问道,“你家娘娘过去都是怎样与皇上说话的?” “娘娘过去和皇上说话时十分大胆,从来都不称呼‘陛下’,总是‘你’呀‘我’呀的叫着,而且也不会说‘敬畏陛下’的话,”碧烟有些畏畏缩缩的望着李氏,口中却仍然不停,“娘娘可是大病了一场,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我……”李氏心中苦笑,咽下了“我不是她”的话,想了想可辛的叮嘱,半晌无语。她缓缓叹了口气,面色逐渐温柔起来,“我忘了很多事,以后你多教教我。” 碧烟用力点头,面上露出喜色,“皇上对娘娘那样宠爱,一定不会怪罪娘娘的。我瞧着皇上刚才离去的神情,仍然还是有几分欢喜的呢。皇上给娘娘留下了个什么?” 李氏这才想起隆庆最后在自己手里塞了一物,她紧握的右手僵了一下,慢慢松了开,却是一枚晶莹莹白的玉佩,上面有一小块是焦黑的颜色,画着两只翩跹的大雁,旁边有许多墨迹。她见碧烟凑近了看得认真,勉强笑了笑道,“你念念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娘娘原来饱读诗书,书卷片刻都不能离手,难道如今不识字了?”碧烟讶异地瞧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太过放肆,自言自语道,“……娘娘一定是忘记了,休息几天就会想起来。”于是她认真地念了起来玉佩上的词: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这词儿听着真好,”李氏的面上露出一层浅浅的苦笑,“只是听起来太悲伤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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