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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李成梁一皱眉头,正想呵斥,安媛却一眼瞅到车外的骡子,果然无精打采地拣着树荫下走着,四蹄都不愿意着地一般,她赶紧接过话道:“那样也好,别说是牲口,人在这车里也热得受不了,今日就早些歇了吧。”

  “是啊是啊,太热了,爹爹。”李如松一眨眼,赶紧附和着安媛的话,这些日子他和安媛相处得亲近,两人说什么都一个鼻孔出气。

  李成梁也拿他们没办法,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冷声吩咐老张道:“再行远些,在镇子里挑个靠得住的店家住下,明天早些起来赶路。”

  “好嘞!”老张憨厚地一笑,他们这些走南闯北赶大车的人,在各地都有几个熟悉的店家,这样的事最是小菜一碟。他一鞭抽在骡子上,骡子不得不撒了腿勉力向前奔跑,一个踉跄疾驰入了破旧的固原城门。

  张居正安排妥当了各类事宜,快马加鞭地赶到固原镇时,已是入暮时分。这里只是宁夏边陲的一个小镇子,却是回中的一处要塞,曾经是通往丝绸之路最繁华的一处重镇。张居正自幼熟读古籍,心中明了这古镇想必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沧桑,随着西夏王朝的衰落,渐渐也少了人烟。

  此地处尘土黄埃之中,多半都被大漠侵蚀。张居正一入小城,不免啧啧称奇,这城池四面都是巍峨高山,只有当中一块平地构成了城池,竟成锁钥之势,不知当初是哪位高人在此建城。整座城池都如同嵌在山势中,路边满是雕刻精美的石像,见证着往昔古道的繁华胜景。他心中欷?#91;不已,却无暇去细细研看那些珍贵的石像,他牢牢记着裕王的嘱托,只有三天的时间,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下去,径直催马往城东而去。然而穿行了大半座城池,只见到处房屋毁败,黄土覆满道路,一路上除了见到几个驻守的留军,竟然没有多少百姓居住了。

  张居正出了东城门,只见一座古刹立于路边,这古刹修得甚是奇特,大门虽是朝着道路而开,而半个寺身却是倚着山脚而建,就宛如是从这山中突出来的一块。寺院的正墙外爬满青藤,一派青葱入眼,在这漫漫黄沙之中尤显得珍贵难得。而寺门虽然紧闭,门前却站了个老僧,须发皆白,穿一件洗得发旧的僧袍,看不出多大年纪。老僧肩上还挑着一个包袱,一手拿了个巨大的黄铜锁,一手正在缓缓关上寺门,看上去是要出远门。张居正在马上叫住了老僧,朗声问道:“老师父,须弥山金硝洞离这可还远吗?”

  那老僧并不回头,只是颤颤巍巍地用铜锁锁着寺门。张居正又问了几遍,可那老僧仿佛充耳未闻一般,只是半天也没锁好那寺门。张居正不由得留了神,仔细瞧去,却见那老僧拿的铜锁虽大,竟然没有锁眼,无怪乎他怎么锁也锁不上。他心中暗暗称奇,却不忍看这样年迈的老僧继续锁下去了,于是轻声说道:“老师父,这把锁没有锁眼,怎么能锁得上。”

  老僧听了一怔,住了动作,抖抖索索摸着铜锁,半晌才说道:“果然没有锁眼。”他的语音艰涩,可声音闷如洪钟,听起来却并不怎么老迈。张居正瞧了一眼那乌蒙蒙的锁头,也没在意,他心中还惦记着裕王交代的事,淡淡说道:“老师父,还是回去换把锁吧,这锁不能用啦。”

  他策马回身,正欲去别处找找,转头却见那老僧站在原地并没移动,口中喃喃念着,“没有锁眼……不能用啦……”

  张居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寻找一份重要的证据。然而前些时候派来的密探只传回了“金硝洞”三字,想来他们要找的证据便在固原这里,只等这次他亲自把证据拿到手,一切危机都会迎刃而解。他想起裕王的嘱托,心下稍微安了安神,脑海中忽然划过一角白色衣裙,嘴边扯起一抹温淡的微笑,心中忽然蹦出一丝奇怪的念想,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一时半会能想起自己。

  他很快收回了心神,举目四望,只见四周都是高大的群山相接,这山中处处都是石窟佛洞,怕不止数万个。在这群山之中寻找一个金硝洞何等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然而只有三天的时间。他抬头看深黛色的天际有几朵黑云聚集,怕是要下雨了,须得快些找个地方避雨去。

  “你是要找金硝洞吗?”那老僧忽然开口了,只是语音平淡,恍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张居正微微一怔,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问道:“您可知道在何处吗?”

  “开锁要找到锁眼。”老僧答非所问,却又继续低头摆弄手上的大锁。

  张居正细细端详着老者手上乌蒙蒙的锁头,只见材质似黄铜而非黄铜,斑驳的乌色中隐隐流转着一层耀眼的金光,仿佛只是被那乌色蒙住了,迫不及待地要露出一丝光鲜来。张居正心下一动,这难道就是……

  天色阴霾,几缕淡疏的轻云,不知何时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空中流转着层层黑色的雾团,好似狂风暴雨汇集的中心,不断变换着骇人的黑暗色泽。

  老张是个练达的车夫,多年来走南闯北,各地的方言都能说上一些,此时弯着舌头学起了此地的异族口音,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倒在投宿时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所住的这家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与当时分散在天朝各地的小客栈一样,只供长途的旅客略歇一晚所用,多半都是日落投宿,日出即启程,因而客房都很是简陋,只用薄薄的木板隔开一个大通间,每个小间里勉强能放进去一张床板。热情的老板身材短小,却眉眼粗犷,看上去是个厚道的生意人,老张与他也算熟识,一口一个“王掌柜”叫得很是亲热,如此李成梁也疑心尽去了。

  “王掌柜,这里还有其他客人住吗?”李成梁是个谨慎的人,他自打进了这小城就觉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你这店里连个人影也瞅不到?”

  “这些日子生意可是不好做啊,店里只有一个打杂的伙计。”王掌柜一指门外正在忙着牵马的伙计,顿时挂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绕着舌头和他说起了官话,“官府停发路引,客商都南辕北辙、各奔东西,区区小店十天半个月也难招呼到一个远方友朋。二楼上只住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异族女子,住下七八天了,还不知道付不付杯水车薪的一点房钱。不过可巧您也带了个如花美眷,住在一处倒也稳当方便。”

  “这镇上治安好不好?”李成梁不去理会他满口词不达意的成语,有些疑惑地问道。进城时虽没有多看,但隐约觉得这镇子好像太过安静了些。

  “诸位尽管放心,小镇人不多,说不上路不拾遗、东窗事发,但着实安全得紧,从来都是夜不闭户。”王掌柜一瞅李成梁的脸色,赶紧又堆满了笑容谄媚道,“今天迎来了您这几位贵客,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满目琳琅。诸位尽管在这里安歇下来,小店保准是宾至如归、稳若泰山,让您睡得踏踏实实,做个黄粱美梦。”

  听这王掌柜爱说成语,一句话里管它通不通,都能塞上四五个,安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就这墙板的厚度,保不准这间有个老鼠吱声,隔壁都能听得清它夜里打了几个饱嗝。

  所幸李成梁不是个挑剔的人,前屋后院略打量了一番,眼见二楼楼梯口的房门开着,里面隐约露出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心知就是掌柜说的那个异族女子了,便点点头,就算在这里住下了。安媛到底是女眷,独住了一个小间,李成梁父子住在隔壁,虽然房钱不算贵,一间房每晚只要二钱银子,然则李成梁付钱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痛,黑着脸嘀咕一声,“女人就是麻烦。”

  安媛面上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早骂了他千百遍,但到底吃人嘴软,谁让自己被该死的倭寇绑架时没带钱出来呢,双手空空难免底气也不足,回头只看李如松在旁捂着嘴偷笑。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学着王掌柜的腔调说着,“坏小鬼,笑什么?你可别学有的人那样小气,小心将来孤家寡人、人面桃花、落花流水、七零八落……连老婆也讨得人财两空……”

  如松吐了吐舌头,假装没听到地转过脸去,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笑得更厉害了。却见胖胖的王掌柜赔着笑跑了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袱,引着他们上楼去安顿。

  “老师父,可以借你手上的大锁一看否?”张居正思来想去,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施主是从何处来?”老僧忽然抬起头来,他样貌苍老,一双浑浊的老目黯然无色。张居正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这老僧居然是盲的,他眼中微光一闪,“在下从京城来。”

  老僧的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的神色,“京城?这里的秘密看来再也藏不住了……”

  “敢问老师父,这里有何秘密?”张居正瞬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苦苦追查的秘密就在眼前了。

  “你可知道黄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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