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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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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见是他们进来,欢喜不尽,“今日是什么风,能把王爷和先生吹来。”阿保赶忙麻利地去搬来两个锦绣团凳。 “是西北风,”朱三解了大氅,调侃着一笑坐下,却一眼瞥见凤花怔怔地呆坐在桌边,他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打趣道,“这位凤花姑娘平素最是伶牙俐齿,怎么今日反成了哑巴?” 张居正挨着阿保坐下,含笑看着眼前情景,却见凤花蓦地红了脸,结巴道:“你……真……真是个王爷?” “那还能有假的?”嫣儿好气又好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在府里待了这么久,你不会真连裕王爷也不识得吧?”凤花顿时哑口无言,只拣着几片菜叶子在锅里涮得出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裕王一眼瞅见黄铜锅里热气腾腾,忍不住赞道,“这锅里煮的什么,倒真是香得紧。既然叨扰了贵宝处,天晚来欲雪,能来一碗无?” 凤花和他惯有宿怨,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吃白食的家伙。” 张居正却是笑着解释,“今日陪王爷入宫来给老太妃请安,刚走到临湖轩,老远就闻见一股香味,便和王爷一路寻过来了。” “这是凤花新做的。”嫣儿给他们两个拿了白瓷小碗,笑说,“王爷是有名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快尝尝看,味道可是有宫里煮得好?” 裕王望去,见那汤煮如膏脂,色如璞玉,闻之浓香扑鼻,便舀了一碗,尝道:“奇了,这汤黏稠而不腻人,似肉羹而清爽入口,似鱼羹而鲜美远甚,是用什么做的?” 嫣儿抿嘴一笑,亲自给张居正盛了一碗,递过去时却有些红了脸,只轻声道:“先生也不妨一猜。” 张居正亦尝了一匙,点头道:“滑腻而爽口,濡甘而有味,带着些海鲜的香滑,这汤羹倒是不同于平日里宫中所做。” 裕王颇有些兴味地瞧着这两人,笑得意味深长。一时房内气氛有些尴尬,只有凤花没有察觉,兀自笑着说:“对呢,这是鳆鱼鱼筋汤。” “鳆鱼?”阿保睁大了眼,问道,“可是御膳房中最臭的那种石鱼?每次路过御膳房,看到登州来上贡的时候,总要有一筐是鳆鱼,真是臭死人了。王总管老抱怨就这一筐鳆鱼还要占一个仓库呢,只不过据说韩太妃娘娘特别爱吃,这贡品才断不了。” 张居正叹道:“胶人取鳆鱼,每每隆冬之际赤脚凌寒而入海上,于海中乱石之下泅水取之,最是辛苦难得。韩太妃来自朝鲜,可能会想念这种海味吧。只是每年入贡宫中也不过几十斤罢了,鳆鱼放久了会变味,臭气难当,宫中厨子多半不会做,这样珍贵的食材多半是浪费了。” 嫣儿闻言含笑吩咐阿保道:“你去厨房,再将这炙煮盛上一碗,给韩太妃娘娘送去,让她老人家尝尝鲜味。”阿保应了一声便去了。 “宫里的厨子能做什么好吃的。我去过一次登州,那里鲜焖的鳆鱼可真是美味无比,那滋味我至今可记得。”裕王一边吃着锅中涮出的肉片,一边摇头晃脑,仿佛仍在回味那味道。 过了半晌,却见张居正端着瓷碗,疑惑地问道:“姑娘说这叫鳆鱼鱼筋汤,鱼筋又是个什么玩意?”这个连嫣儿也不明白了,也抬头看向了凤花。 “鱼筋便是鲛鱼鳍内翅丝……” “鲛鱼?”张居正骇然道,“莫不是胶东一带最是凶猛的嗜人鲨鱼?这种鱼类体型庞大,最是凶猛,泅水者遇之必然丧命。看《诸城志》中说这种鲛鱼又名海狼,南方沿海食之甚多,想不到宫中也有。” 凤花点点头,想起几天前在御膳房见到鱼翅时的吃惊,不在张居正之下,“鱼筋的食法在我们那里有很多种,和鳆鱼一起熬汤是最鲜美的。” 裕王不知不觉已喝了两碗汤,此时放下碗,笑道:“叔大真是少见多怪,这鲛鱼虽然凶猛,但照样常常被人捕到。比起捕捉鲛鱼,挑出这鱼筋反倒更不容易,光是割鳍、去皮、刮沙、折骨、挑丝便有十多道工艺,最后还要硫黄熏制,压成胭脂大小的团圆小饼,每饼价格虽要数金,但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什,便是京城里弘仁桥外的‘留仙居’里,花上百两银子也能吃上一碗,只不过味道自然是不如这锅里的好了。” “有的人只知这汤鲜美,却还没尝过炙煮的美味,真是买椟还珠。”凤花见他喝汤起劲,不免暗暗窃笑。 “炙煮?”裕王微微一怔,向黄铜锅边几碟生菜生肉看去,却迟疑着不敢动筷子。宫中节庆惯有吃炙煮的习惯,便是一个大锅里白水煮上生肉,吃的时候什么调料也不放,腥得难以下咽,宫里每每吃炙煮的时候,大家如同受刑一般,各个都想逃席,久而久之,几乎成了最难吃的代名词。 凤花初来宫中,便尝过筵席上必备的“炙煮”,虽然看上去与现代火锅相似,但是涮菜单调,只有白肉,而且锅底非常淡,几乎只是白水,因此很是难吃,她因此早已想过改进之策,“我做的炙煮和宫中不同,首先要用一个特制的黄铜锅盛,锅下有一炭炉,可以不断加热。锅的汤料先用八味底料烹过,再煨之以不同的高汤。今日我们吃的便是鳆鱼鱼筋汤熬制的锅底。”凤花一边从白瓷碟中夹起一片牛肉,放入锅中烫熟,再蘸上碟中小料,演示道,“你们也尝尝吧。” 裕王听得目瞪口呆,在宫中吃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炙煮竟然有这样新鲜的吃法。嫣儿却是随凤花吃了好几次了,早已见怪不怪,此时一箸下锅,便大快朵颐起来。少顷,张居正如此尝试了一块,却是赞不绝口,“这样的美味真是天下一绝。” 凤花望着面带迟疑之色的裕王打趣道:“你尝尝看,比之‘留仙居’如何?” 裕王一咬牙,夹了一块生肉在锅中烫熟,闭眼便塞入嘴中。凤花大惊,恐他烫到,慌忙倒些冷酒给他咽下,却听裕王含糊称赞道:“真……真是好吃……比之番柿……鸡蛋面……也不差。” 嫣儿一片芳心早已都牵绕在张居正身上,对身边的话并未听在耳里。凤花却是听得清楚,脸上一红,说不出话来。回头却见张居正看着自己,赞许道:“想不到凤花姑娘竟有这样好的手艺,也可以去弘仁桥外开家酒楼了,便是炙煮这一道菜,就能在京城里打出名头来。” 凤花有此念头久已,此时被说中心事,抬眼微笑道:“若是出宫开炙煮店,底汤还需样式多些,鳆鱼鱼筋过于名贵,吃得起的只是少数达官贵人,还可以用番柿酸汤或者笋干清汤做锅底,味道也不会差。” “看来我这儿庙小是留不住你了。”嫣儿听凤花说得热闹,亦含笑插话道,“这丫头想出宫怕是想疯了,罢了罢了,回头便去求太妃娘娘放了你出去,瞧着你去做个女中陶朱公。” 裕王却惯是喜欢给凤花泼凉水,此时笑嘻嘻道:“就这一道菜也能开个酒楼吗?到时候要不要本王去帮你捧捧场?” 凤花白了他一眼,她考虑开火锅店的事已久,此时胸有成竹,只是侃侃而谈,“谁说只有一道菜了,只要做得好,一道菜也可以成一桌菜。客人选完锅底,还需选涮菜,鸡鸭鱼肉都可切片盛盘下之,到时候时鲜蔬菜、各类珍菌,乃至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没有什么不可入锅。吃的时候只需要夹入锅中烫熟,再佐之以碟中开胃酱料,随涮随吃,岂不快哉!”凤花说得眉飞色舞,颇有几分神采飞扬,可心里却生气裕王泼凉水,只对嫣儿和张居正道:“到时候要真开了业,第一桌的客人可一定得是你们俩。” 嫣儿啐了她一口,“我倒是真想去,只可惜关在这个笼子里,到时候还是拜托凤花大掌柜的,托人往这儿捎一碗来吧。” 张居正却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他的目光从凤花脸上扫过,却和裕王的视线撞在一起。两人略一对视,各自若无其事地挪开。 四人推杯换盏,吃得很是尽兴。凤花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几杯热热的黄酒下肚,便连杯子也拿不稳了。嫣儿陪着喝了不少,只觉红晕上脸,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剩下两人本都是极好的酒量,可是各自怀了心事,只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都有了几分醉意。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屋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似是停了,黑暗中仿佛有谁叫了一声“下雪了”,一下子便把屋里人的心都牵到了屋外。 凤花最先反应过来,喜不自禁,连鞋也不及穿好,赤着一只脚便冲出屋去,手里兀自提着一壶酒。裕王看着焦急,回头却见嫣儿早已伏在桌上,已是不胜酒力。他还有三分清醒地对张居正说道:“你且照看着她些。”便匆匆追出屋去。 屋外,温度骤然寒冷了许多,迷茫天色中,一片晶莹碧茫之色。只见凤花独自躬身站在回廊下,伸出手去接着片片鹅毛般的雪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神情宛若孩子般澄澈。他不免被她的快乐感染,嘴角亦带上几分笑意,伸手便去拉她,却见她轻轻一挣,跌入雪地中。一身红裙刺目,在雪地中分外耀眼好看,偶尔翩跹的衣裙,掩不住她快乐的脚步,还有那快乐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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