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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拓跋轲拍着他的肩,笑道:“不过,在朕心里,同样没什么比我们兄弟之情更重要。朕也不会让萧宝墨损了我们手足之情。”

  他沉吟片刻,又道:“朕不委屈她,明日便下旨册她为妃吧!还有,朕并无子嗣,又常年在外征战,常常会带兵深入险境,储君之位一直悬着也不好。如今你也大了,别再只想着四处游历,跟在朕身后多多历练历练吧,朕也少了桩心事。”

  封妃?立储?

  拓跋顼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虑这二者的关系,拓跋轲已起身道:“朕回宫了,那傻丫头刚给朕逼了两句,又哭得不行,朕回去瞧瞧她睡了没有。”

  拓跋顼应了,起身将拓跋轲送出殿时,拓跋轲临去,又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你答应朕的事,也不许忘了。”

  他答应他什么了?

  拓跋顼回到房中,才想起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疏远萧宝墨,不和她有所牵扯;他会尽快纳妃,为拓跋氏延续血脉;他不会因萧宝墨而损了他们的手足之情。

  “阿墨,阿墨……对不起!”

  他闭上那双黯淡的眸,伏到案上,将手紧紧压在案边。

  血,又从布条中渗出;疼,很疼,却能将心底的疼痛感释放掉一部分,让他的呼吸不致那般疼痛。

  小时候,他的确笨笨的。可见多了血腥,他并不会天真到认为兄长可以容忍自己夺走他心爱的女人。

  他一向清楚,拓跋轲对自己很看重,在二十五六岁尚未诞出子嗣的情况下,他将拓跋顼送到薄山鸣凤先生慕容采薇处学习兵法谋略,本就有将他作为自己继承人培养的意图。

  那时,拓跋顼上面还有二哥和七哥在。

  二哥的性情,其实已经算是懦弱的了,不然拓跋轲也容忍不了他活那么久;但拓跋顼离开邺都不久,就听说二哥暴病而亡,十四岁的七哥因大不敬之罪被流放。

  拓跋顼远没有拓跋轲那等虎狼手段,大惊之余,特地回宫为七哥求情。

  拓跋轲并不瞒他,淡淡答道:“知道么?你才一离宫,老二便来朕跟前说你的不是,话里话外,居然想朕立他同母的胞弟老七为皇储!你这孩子心慈手软,留着他们,早晚是祸害,不如朕早些为你除了清静。”

  话未了,那边已传出消息,说七殿下在路上感染时疫,不治而亡。

  拓跋轲眼睛都未眨一下,即刻下旨厚葬,同时追究老七的随从们照顾不周之罪,将他们一并处死。

  有一句话,拓跋顼想说,但到底没敢说出来。

  他想说,皇兄,他们也是你的弟弟啊!

  没错,老七是老二的同胞弟弟,但他们二人和拓跋轲的血缘关系,与拓跋顼和拓跋轲的血缘关系相较,并无亲疏之分。他们都是拓跋轲同父异母的弟弟。

  但拓跋轲居然只为他们有意离间他与拓跋顼的感情,便毫不手软地除去了这两个还算老实的弟弟,从此拓跋氏靖元帝一系的九兄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他的用意委实太过明显,以至胆大些的臣子,敢上书请立豫王为储君;并且,从此再无一人敢在拓跋轲面前说半句豫王的不是。

  相对应的,拓跋顼对于自己的这个大哥,除了素常的亲近,更多了几分敬畏,自此连说话也格外小心,从不敢恃宠而骄,更不敢流露丝毫不敬。

  于是,这十多年来,他们一直是最友爱的兄弟,最信任的君臣,从无猜忌。

  直到,萧宝墨的出现……

  拓跋顼又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情景。

  从重华殿第一次认出萧宝墨那天开始,他便很清楚,他的阿墨还满心里记挂着他,便如他依旧满心里喜欢她一样。

  所以,即便拓跋轲令众人散了,他依旧在重华殿附近徘徊。

  然后,他听到了阿墨的声音。

  阿墨,本该与他相亲相爱的阿墨,在重华殿中反抗着拓跋轲的施暴,哭叫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不是不想救她,他甚至已经行动了,强冲入重华殿,然后奔往阿墨受苦的内殿。

  可这时,拓跋轲被激怒的话语让他顿时清醒。

  “拓跋顼,你给朕滚!再吵,朕即刻赏你一具萧宝墨的尸首!”

  拓跋轲绝对不是开玩笑。

  连自己的异母弟弟都能说杀就杀,更别说这个能让拓跋顼反抗自己的南朝女人了。

  他不会杀自己一手带大的拓跋顼,顶多重新考虑另择大魏储君;但绝对会斩了萧宝墨,不管他到底多喜欢她。

  所以,他只能退出去,跪在丹墀下,听着殿内的少女,那个往日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依旧什么都不懂地只知向他求救,一声声地唤着,阿顼,阿顼,阿顼……

  她自然看不到,并且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晚,拓跋顼跪在阶下,抱住自己的肩,一遍遍地狠狠掐着自己手臂,掐到双臂青紫肿胀,依旧觉不出疼痛。

  那是他的女人。

  从在竹林为他起舞的那天,他便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女人。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想娶南朝郡主为妻,如果不得到拓跋轲首肯,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拓跋轲缠不过他,才答应让他先带那女孩儿回来看看再作打算。

  他又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他心心念念想白头偕老的少女,正被迫承欢于自己兄长跟前,与自己对面相逢不相识!

  他第二次去南齐,本就是想找阿墨,商议带她去见拓跋轲的事。

  不料,回应他的,居然是羞辱他的一大包珠宝,以及,随之打听到的关于初晴郡主的种种不堪传说。

  他极不甘心地蛰伏于北魏藏在宁都的暗哨处,时不时在敬王府观察,希望能再次见到阿墨,见到那个连接吻都笨拙异常的傻丫头,确认那一切谣言,都只是谣言。

  可他等到的,是满怀仇恨归来的萧宝墨,一身风流华丽的贵家小姐打扮,傍晚归来,又在半夜与年轻英武的男人出去。

  后来,他再度去了相山,藏匿在简陵之中,终于再次见到了阿墨。

  他看到阿墨对着泉水流泪,流泪说着:“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可我长这么大,也从没给这么欺负过。我也受了报应了。”

  那一刻,他也落了泪,并预备从暗处走出去,去告诉阿墨,只要她改了性子,他还会原谅她,继续与他相守。

  但阿墨居然只是在和死了的侍女说话!

  竹林再见时,曾经的纯真少女不再。

  熟练回应的亲吻,主动解他衣带的手指,颤着向他求索的身躯……

  分明是个陌生的荡妇!

  一怒而去,却又不舍离去,悄悄站在暗处,看阿墨很伤心地一人独舞,然后倒在一个俊秀男子的怀中。

  那个男子的容貌气韵,以及在岁月和诗书中酝酿出的风流蕴藉,即便以拓跋顼的才貌,也不得不自惭形秽,伤恨而去。

  绝望地回到北魏,从此日日借酒消愁,甚至一改素日端雅自持,收纳了十数名姬妾,纵情欢爱,只盼能将曾经的那个一脸稚气的傻丫头忘却。

  但他很失败。

  即便醉了,他也没能忘却阿墨,甚至多半曾在沉醉中提过阿墨为他起舞的事,传到了拓跋轲的耳中。

  拓跋轲算是尽职的兄长了,的确疼爱他到极点,居然为他到南齐抓回了初晴郡主。

  可一切都错了,他要的,不是初晴,而是阿墨,真正的阿墨。

  他终于明白阿墨没有负他,可他再不敢要她。

  那个教会她男女情事的男子,竟是拓跋轲,这天下最无情的帝王!

  多流露一分对阿墨的眷恋,拓跋轲就会多一分杀机。他不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影响到他们兄弟间的感情。

  所以,他只有放手,将阿墨放手给拓跋轲,以保全阿墨的性命。

  可萧宝墨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拓跋顼抛弃了她,甚至眼睁睁看她受辱而袖手旁观,对她惨烈的求救充耳不闻。

  她砸碎了他遗落的玉佩,砸断了自己的手指,用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控诉着他的无情。

  可他只能无情。

  明知她病得形销骨立,也不敢去看她一眼,唯恐一不小心,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放手,也是一种爱,一种保全。

  阿墨,你懂么?

  你一定不懂,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

  册墨妃,定储位,这二者若是一齐公布,你一定会更恨我。

  恨便恨吧,或许,这样,你便会喜欢上皇兄了。

  你早晚会快乐,重新笑得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拓跋顼倚着窗棂,微微地笑了。

  他的面容,惨淡似浸透夜雨的白纸,风一吹,便扑扑碎裂,拧得出咸涩的泪水。

  晚风正凉。

  星满天,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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