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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我所能肯定的是,拓跋轲暂时回不了江北;就是回去了,一时没法指挥作战,遂去和萧彦说。萧彦也想到了,早就下了旨意过去,派部分江南守军前往江北,帮助怀德大将军秦易川反击围困广陵的魏军,并可伺机北进,收复部分江北失地。

  我越性又派人了到军中去见秦易川,让他安排人四下里放出流言,就说魏帝冒失前来南朝救弟,中了埋伏,已经驾鹤归西,务要扰得魏军不宁,趁机将青州拿下。

  大约在半个月后,终于传来了疑似拓跋轲行踪的消息。

  据说,到江南的最后一道关卡时,守卫曾放走过一具归葬北方故里的棺木。

  守卫本已开棺检查过,只是当时给棺中异味熏着了,没细看,事后觉得有点不对,带了二十余骑追赶过去,并在江边追上。

  护送棺木的,只有两个车夫,以及一个戴着孝的少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说是死者的遗孀和弟弟。

  梁兵再度要求开棺检查时,两个车夫理也不理,直接将棺木送上江边早在等候的船只中。梁兵阻拦时,那少妇和那年轻男子一齐动手,仅凭二人之力,便取了他们二十余人性命,只有一两个重伤的侥幸未死,被救回去描述了所发生的事。

  让我气得吐血的是,细问了那少女和年轻男子的容貌身段,几乎可以立刻断定,他们正是慕容采薇和拓跋顼!

  一个身材高挑,拿头巾紧紧包了头发,另一个身材秀颀,容貌清好,却有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慕容采薇倒也罢了,横竖我晓得拓跋轲正是给她救跑了的;可恨的是拓跋顼,居然这么快就和拓跋轲碰了面,还帮他逃开了梁兵的追捕!

  正怄得不行时,宫中萧彦宣召。

  我立刻猜到,他必定也听说给生殉的拓跋顼出现在江水之畔了。

  除了我之外,整个大梁,再无人有这样的胆量和权力,敢趁着齐帝大殓之时,将敌国的皇太弟暗度陈仓。

  来到武英殿时,萧彦正负手立于窗口,迎着凄紧霜风,看一庭初冬零落风光。

  我默不作声走到他跟前,双膝跪地,低头请罪。

  足足有半盏茶工夫,萧彦才从窗外收回目光,垂头叹道:“阿墨,你可晓得你在做什么?”

  我叩头道:“父皇,这是阿墨最后一次任性。”

  “最后一次?”

  “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阿墨心中再也无情,也无从任性了。”我慢慢地答着,“至于这一次,我是错了,可我不后悔。”

  从此往后,连拓跋顼一时心软丢了江山带我出青州的情也还了。

  相山上的那个少年,将永远埋入简陵,埋在山风淡荡竹林萧萧中,再听不到少男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声,更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誓言。

  萧彦伸出手,将我扶了起来,叹道:“算了,你这孩子啊,到底像朕,不像你的母亲。”

  我怔了怔。

  叫了他那么久的父皇,我并没有觉出我和他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只有偶然梳妆时,会依稀觉得面容上相对硬朗的鼻尖,有点武者的骄傲气势。

  萧彦含着略嫌黯淡的轻笑,徐徐道:“你么,和父皇一样的多情。唉,不像你母亲,真正的薄情之人!”

  萧彦?多情?

  我母亲?薄情?

  我直觉地想辩驳,又闭了嘴。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正是帝王的专有权力。即便我是他的女儿,也不该去触动他的这种权力。

  萧彦似看出我的心思,叹道:“阿墨,温柔婉约和痴心多情是两回事。你母亲的确温柔妩媚,善体人意。当日在闵边,朕将她从部下手中带出,收在府中,待以正妻之礼。而她的举止言行,不论对朕还是对人,均是无可挑剔,竟让我……不知不觉间只牵挂着她,连去战场搏杀之时,也只记得她的笑脸。她曾亲手为我缝过好几件战袍,每一件都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我穿着便再也舍不得脱下。有时对阵之时衣衫被扎破了,淋了我自己的鲜血,我也舍不得扔开,叫人洗净了,细细地补缀好,依然穿在身上……”

  萧彦的目光很是幽杳,窗外黄叶无声飘落,映入了他的眼中,似有年轻时的幻梦轻轻流动,飘落。他也不觉间抛弃了帝王的矜贵,甚至以“我”自称起来。

  我本以为母亲当日跟着萧彦一定很勉强,再不料从萧彦口中说来,还有这样情深意切的时候,不由听住,迷惑道:“那么……父皇和母妃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了?”

  “是,我也以为,我们是很恩爱的一对。纵然战事再激烈,回到府中也会欢欢喜喜,甚至认为以后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如果我不曾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们便可以和寻常夫妻一般白头偕老,只羡鸳鸯不羡仙。直到,齐明帝出现……”

  落叶的萧索渐在眼底深浓,他黯然道,“我一见明帝的眼神,便晓得不对。当晚明帝以随侍的一位爱妃的名义召见你母亲时,我当即就想拒绝。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一旦明帝用强,我即刻发动兵变的准备。谁知你母亲说,见一面也不妨,她自有主意。可我怎知,她的主意,便是当晚便留宿在明帝身边,从此成了他的玉妃!”

  萧彦一掌重重击在窗棂,一阵嗡嗡闷响。隔了那么多年,他依旧恨意不减,“你母亲一直很清醒。她要的,正是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尊贵地位。一步一步,她达到了她的目的,甚至把我的女儿都变成了明帝的女儿!可这又能怎样?明帝,也是她无法依赖到底的冰山一座!她也活该在那冰冷的尼庵中度过下半辈子!”

  我总算可以明白,他为什么对母亲和明帝所生的女儿大感兴趣,看到我和母亲相像后更是千方百计想娶我,却在再次见到母亲后,表现出了明显的疏离和冷淡。

  他竟也是个给伤透心的性情男子。

  可惜他却不知道,母亲同样是个给伤透心的痴情女子。

  他对绝情的母亲失望透顶,而母亲在失去爱人和孩子后对未来都已不抱希望。

  她只是盛夏妖娆的凌宵花,所有的男人不过是让她获得更快获得阳光、更快向上攀爬的支柱。

  男人可能都会以为自己是她一世依赖的对象,并以此为傲。

  可他们再想不到,只要周围出现更高的树木,母亲完全可能伸出柔嫩的触须,以最惹人怜爱的姿态,最艳丽招摇的风华,成就更高层次的辉煌。

  这种虚荣的辉煌未必能让她排遣掉内心的寂寞和悲凉,但总比被人踏到污泥中身心俱不得翻身的绝望感要好许多。

  就如我现在,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美好未来,早已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我所有的快乐,也只能在一步步踏到更高的地方,在仇人的痛苦中实现了。

  我和母亲不同的地方是,我没有她的玲珑和妩媚,没法对任何人都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也不相信有谁能让我信赖依靠一辈子,只能努力让自己长得像一棵树,撑起我自己的一片天空,以及……力所能及地护住我想要护住的亲人。

  萧彦既认为我放走拓跋顼的愚蠢行为很像他年轻时候的多情,自然不会再追究此事。

  倒是我自己越想越恨,一时拿拓跋顼没法,便派了南朝高手到薄山去,想法对付慕容采薇。

  “放火也好,下毒也好,明抢也好,暗劫也好,就算砍不死她,至少也弄瞎她那双眼睛,别让她好过!”

  我如是吩咐,却是很想连带着替端木欢颜出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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