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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一时我的屋中一片静寂,玉鸭香炉中烟气袅绕,焚着辛香微寒的龙脑香,本可提神,可我眼前晃动的烟气里,都是那个少年并不十分清晰的俊秀面容,桃花瓣形状的双眸,飘一点儿淡淡的墨蓝,那样真挚而纯净地向我凝望。

  我向萧宝溶要的先生很快找来了。萧宝溶带我前去相见时,他正在书房里抚着萧宝溶的那张万壑松风古琴,旁若无人吟歌。

  若是以前,只凭他用惠王的古琴,我便会将他赶走。

  但经历了这番磨难,我早对所谓的富贵荣华看淡了不少,再不会以为自己天生贵胄,注定一世快活了。

  再细看此人时,年纪约与萧宝溶相若,不过三十上下,容貌很是端正儒雅,眸心却一片空茫,毫无焦点,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男子。

  萧宝溶待他一曲罢了,方才上前引见,“阿墨,这是东山隐士端木欢颜,人称清凤先生。你的学业便由他教授了。从此好好学着,再不许任性了。”

  “清凤先生?”我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笑嘻嘻问道,“既要避风波,为何入惠王府?既要在安乐窝,为何入是非地?这天底下可有一生安乐窝?可有一生欢颜人?”

  端木欢颜蹙眉叹道:“惠王府乃是非地,欢颜乃是非人。是非人入是非地,哪里寻安乐窝?哪里能展欢颜?”

  萧宝溶轻淡而笑,“先生一身高才,郁郁山中,难不成真将满腹谋略带入黄土垅中?阿墨虽顽劣,但天性聪明,慧根不浅,她日若有所成,必定不忘先生教授之恩。先生放心,宝溶必定令人好好照顾令堂,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我一惊。

  听萧宝溶口吻,难不成这人是萧宝溶捉了他母亲,胁迫来教我不成?

  果然,端木欢颜叹道:“王爷素以多才闻名,冲淡蕴藉,天下皆知,就不怕今日所为,坏了一身磊落风骨?”

  萧宝溶眸子迅速黯淡下来,如乍然间浮云遮月,清澈通透的光芒尽被掩去。他扶着额,由着自己天青色的绉纱软袖飘落地间,涩然而叹,“再磊落的风骨,若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护住,要它何用?”

  端木欢颜沉默片刻,颔首道:“王爷说的是。家母病重,还请王爷多费心。”

  萧宝溶微笑,英姿神秀,清逸如画,“先生既知宝溶性情,当知宝溶言出必诺。老夫人那里,必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医药、最好的侍仆。”

  端木欢颜点头叹道:“功名如粪土,富贵如浮云。但若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护住,要它何用?”

  恰与方才萧宝溶之语相呼应,颇具玩味之意。

  二人各自微笑,可唇角却各自一番苦涩。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隐居东山的清凤先生端木欢颜,和北方隐居薄山的鸣凤先生慕容采薇,并称南北双凤,正是出了名的饱学之士,极富谋略。南朝北朝的皇帝都曾几度征召他们入朝为官,都被婉辞拒绝。后来北朝拓跋轲曾数度亲自前往薄山寻访鸣凤先生,据说言谈甚欢,对他后来统一北方很有助益,但到底这鸣凤先生不曾入朝为官,也不知在那深山之中,一身才学“鸣”给谁看。

  南朝永兴帝相对庸懦,数度征召端木欢颜不至,也便罢了。倒是萧宝溶素性潇洒,几次青衣萧萧,一人一骑,带上一壶好酒前去拜望,谈禅论道,彼此惺惺相惜,并不因身份悬殊有所隔阂。这次萧宝溶有心掌控大权,见端木欢颜借口母亲病重不肯相助,遂遣人将其母亲接入宁都医治,迫得端木欢颜不得不随之而来。

  我并不觉得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能具备多大的才识,毕竟他自己连阅读书写都成问题,怎么来教别人?但端木欢颜是萧宝溶费尽心思特地为我找来的老师,我又下定决心想学些自保之道,只得硬着头皮随他在书宜院里一处特地为我辟出的书房学习兵法谋略。

  数日下来,我总算明白拓跋轲为何与那鸣凤先生谈论几次,便觉大有裨益。

  原来真正的学习,不是死读兵书,生搬硬套,而是靠悟的!

  每日相见,端木欢颜并不多话,先弹上一曲散淡冲静的琴曲,等我听得沉下心来,便娓娓谈些帝王将相的轶事,只是这轶事必与谋略相关,待他尽数讲完,才知他讲的正是似曾相识的某种攻略,却将单调攻略中可能有的种种变换方式零散述尽,若不留心,会觉得他的故事中废话太多;若细加推敲,分明在讲述天时、地利、人和任一变化可能带来的整个局势的微妙变化。

  比如他明明讲的是诸葛先生退司马兵的空城计,却从前朝一位李将军画地退敌讲起。说是某处城池受围困,派人向邻城求援。邻城兵力不足,这位李将军遂潜入受困城池,将城中兵力悄悄带出,插上临城的旗帜,在打探虚实的敌军前比划战阵布局,终于让敌兵以为援兵众多,生怕被里应外合击溃,不得不退兵。

  讲述过程中,端木欢颜对各方的地形、兵力、心理都做了精当的分析,然后让我自己将大略的舆形图画出,问我某一方某一要素略有变化时,对于整个战局有何影响,等我想好回答了,他又会提出我思虑中的不周详处,然后继续问我另一处变化会引起的后果。

  不过一个小小的攻守之战,他竟能和我从早论到傍晚,最后秉烛而谈时,他才说出,这其实也是空城计的一种,不过灵活地变了种形式而已。

  我素来讨厌那些干巴巴的说教之辞,也猜不出他这般抛开书典看来随意传授的方式,是不是特地针对我而设,但我的确从中受益极多,并且能一整天陪他坐在书房不知倦乏。

  数日后,我和萧宝溶说了,令人将他母亲接入惠王府与端木欢颜同住,一日数次让御医前来请脉下药,所有药材都选的寻常人家用不起的极品。

  我也没再让端木欢颜每日在书房中等我,很勤奋地每天一早亲自去他住处接了他同来书房,至晚间又令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亲自扶了他回房。饮食服饰例行赏赐更不必说,无一不是最丰厚的。

  礼贤下士是端木欢颜教我的第一课,我不想第一课便让他失望。何况,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若得他倾囊相授或全力相助,雪耻报仇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惠王府上下人等,再无人敢因端木欢颜是个盲人便轻视小看他半分。而端木欢颜也没有因为还了他母亲自由便提出离去,并且告诉萧宝溶,说我真的很有悟性,且性情柔韧,偏有男儿所不及的刚性,将来必成大器,只可惜是个女子。

  我从来没什么远大志向,也不想成什么大器。虽然史上有过当皇帝的女人,可我不觉得我可以去承受那种压力。我只要报我受辱之仇,同时,我要和三哥一起掌握属于我们的权势,确保下一次我不会被当成货物一般随手送出。

  我一定要维持住我作为公主的尊严,然后才能考虑和以往那般,自在地四处游耍玩乐,走马打雀。

  派去找阿顼的侍从全都空手而返,回道:“这一两个月来京城并不太平,外地客人临时投店的并不多,挨个客栈都找过,半个多月前并不曾有过那等俊俏的负剑少年投过客栈。”

  我虽疑心他们没有好好找,可再往细处想,那样骄傲的少年,受了那样的侮辱,只怕比打他一百鞭子还厉害,多半不会再记挂着我。便是还记挂着,他心中的我也再不是那个天真纯净得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了。

  原来,他竟是对的,那个时候,我果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

  虽然,那个时候,才只过去了一两个月,但在我,却已是恍若隔世。

  萧宝溶日渐忙碌,有时候都顾不得带我去应酬。比如那个萧彦,不管是敌是友,不管他有何居心,我都很想瞧瞧这个前后打败了北魏两任皇帝的征西大将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可萧宝溶几次去见萧彦,都不曾带我同去,或是见我正与先生谈得高兴,没有叫唤,或是忙得忘记了,我居然一直不曾有机会见上一面。

  永兴帝在萧彦领了八万兵马驻扎京畿后,宣其入京见驾,却不许他带兵马入城。丞相吴鑫从中斡旋,来回城内外协调数次,最后令他带了两千兵马入城。

  他们入城那一天,萧宝溶和我在城楼附近包下的酒楼默默观望,虽只两千兵马,却是旌旗飘展,甲胄生光,帅旗下一中年男子青鳞大甲上披一袭明红大氅,眉目清秀而气势凛然,连前去相接的吴鑫等人都收了一贯的趾高气昂,对其笑面相迎。而劝服萧彦出兵的惠王萧宝溶反被排斥于迎接诸臣之外,再不知是吴鑫的主意,还是永兴帝的意思。

  萧彦身后的青年男子深黑甲胄,玄色大氅,浓眉深目,神色冷峻,正是曾在江北救过我的宋琛。

  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宋琛果然在江北袭击了大败后的北魏军,拓跋轲被迫放弃了广陵,退回青州。萧宝溶虽未提,而端木欢颜曾向我分析,说萧彦军本可一鼓作气,连青州并江北十八城池一并收回。

  有北魏在不远处虎视眈眈,齐帝自是不敢拿这位唯一有能力制住北魏的萧大将军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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