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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五章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

  “三哥,我等你,我等着你……”

  极度虚弱和痛楚后的昏厥中,我模模糊糊想着,居然感觉周身很暖和,恍惚又回到了惠王府的书宜院,枕着芳香的花瓣枕,闻着帐中珐琅香薰的龙涎香,蜷于精绣兰惠的衾被中,酣然入梦,无忧无虑。

  又像卧在三哥腿上,藏起他的书卷,玩着他的杜衡香包,咯咯地笑着,一起看堂前舞姬摇着金雀钗,蹑着珍珠履,步步生莲。珠翠红妆,燕语莺歌,丝弦玉管奏出无限江南好春光。

  说不尽的盛世繁华,道不完的尊荣富贵,由我赏,由我嘲,由我嘻哈笑闹,永远有着萧宝溶温柔含笑,为我挡一方风雨,不见半点儿阴霾。

  眼前的柔暖渐渐湿而冷,终于在微微的抽泣声中被拉回了一点儿神思,尚在游离中的神思。

  外面很嘈杂,带着嗡嗡的回声,依约有种熟悉的感觉,我挣扎着,努力只想再靠近些,听得更清晰些。

  我终于听出,其实只有两个男子在说话,其中一个,正是和阿顼很像的豫王。

  沙砾般散落的思维缓缓聚拢,豫王正不满地抱怨道:“皇兄,我说了她和别人不一样,就一定不一样。”

  拓跋轲似被缠得有点儿不耐烦,微怒道:“嗯,你现在长大了,也有主见了,连朕赏下的女人都能退回,这会儿又来问朕做什么?”

  我很想坐起身,撩开那层层的帷幔,转过屏风,看一眼那个豫王到底是不是阿顼,或者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并不是阿顼。

  可我的身体,如刚刚被搓揉过的面条,疲软酸痛得没有一丝力道,昏沉的头脑阵阵钻痛,努力搭紧床沿,一使劲儿,整个人连同锦衾一起滚落地上,顿觉整具躯壳如瓷瓶般跌碎,疼得我浑身颤抖,连散了满脸的黑发都无力伸手拨开。

  屏风外的对话停顿了一下,似有人影向内探了探,接着是拓跋轲不急不忙地吩咐道:“来人,将萧氏送回她房中去。”

  立时有人走上前来,将我抱起,用锦衾裹住我,向外走去。那头我引以为傲的长长青丝,迤逦拖沓在地上,应该一路沾灰惹尘,再不复原来的黑如墨玉,光亮可鉴。

  快踏出门时,拓跋轲忽然冷森道:“这府里没有扫帚?要用她的头发来扫地吗?”

  抱我的人立时顿住,有人惊慌跑来,忙乱地捡拾起我散落的头发,塞回锦被中。

  “皇兄,这女子便是南朝公主?怎么……折腾成这样了?”豫王不知他皇兄的豺狼本性?居然这样问道。

  微微侧头,透过侍女的臂腕,我依稀见到了一角衣袍,藏蓝地织金四合如意云纹的缎面,尊贵高傲的色彩。

  不是阿顼。

  阿顼那样纯朴干净的少年,不会穿这等浓妆重彩的衣裳。

  我松了口气,闭上眼,努力将自己缩在软软的锦衾中,感受棉絮那虚浮薄弱的微微暖意。

  拓跋轲正在冷淡嘲笑,“南朝这些金枝玉叶,身子弱得一阵风都吹得倒,居然有人喜欢,真是怪事……”

  豫王怎样回答我并没有听见,我也不感兴趣。

  我只是在半昏半睡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支持住,等萧宝溶来救我。

  然后,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如果不能为自己雪耻报仇,所谓的隐藏自己、示人以弱,将是真正的无能和软弱。

  我是萧宝墨,齐明帝最疼爱的公主宝墨,绝不无能,绝不软弱。

  我之前的十五年岁月果然太过顺畅幸福了,让我的身心无法接受骤然而来的变故和打击。自那日回到自己屋中后,我便一直发烧,昏昏沉沉地病卧于床。

  拓跋轲虽说要用我和我的哥哥们来为靖元帝报仇泄愤,不过看来还不想我死。随行的北魏御医每日都来把脉,说我身虚体弱,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开出的药极苦。

  虽然再不可能有人如萧宝溶那般,令人端着药拿了糖温柔哄我,但我每次还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将药汁喝得见底。

  越是无人怜惜,我越要自己保重,才对得住真正怜爱我的亲人,才有机会反戈一击,尽雪前耻。

  总算轻罗和连翘服侍还算尽心,见我总不出汗,几乎每时每刻都给我预备着滚烫的姜茶,每次半夜醒来,也见必有其中一人守在床头,衣不解带。

  这一病,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勉强算是恢复过来,揽镜自照时,脸庞已小了一圈,眼睛便更显得大了,眉目如有烟笼,少了几分灵动活泼,却多几分缥缈的忧郁迷离……

  那种雾气般挥之不去的忧郁迷离,我曾在母亲眸中看到过,曾觉得是那般的高贵而恍惚,令人猜不透,却又忍不住想要接近,努力用自己的双手为她拨云散雾。

  我本疑心着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等清雅绝尘的气韵,可原来,这种看似高华的美丽,不过是一场凌暴,一场劫难,一场大病的附属衍生物。

  灾难的衍生物。

  传说,她本是魏国武将的妻子,在十七年前被萧彦所俘,不久便被献给了齐帝,一步一步,居然成了宠冠后宫的玉妃娘娘。

  却不知,在母亲这受尽万人尊崇的身份背后,她又经历过多少如我这般的劫难?

  我盯着自己眼角唇边尚有稚气的面庞,还是让轻罗帮我梳着女儿家干净纯稚的发式--拓跋轲不感兴趣的发式,只盼他将我蹂躏践踏一回,出了恶气,不再来打我的主意。

  细算来,如果萧宝溶一路顺利,他的救兵也该搬来了吧?

  虽然当日和约约定北魏交还广陵,但拓跋轲借口接收江北十八城池需要时间,这半个月来并没有撤离广陵,依然日日在附近操练,似在等待着什么。轻罗等人则听到些风声,说魏帝继续在往广陵方向集结兵马。

  如果拓跋轲另打主意,南齐的大片城池,只不过换回了吴皇后一系所需的太子而已,根本挡不住北魏进一步南伐的步伐。至于我,大约是南齐最无足轻重的棋子,扔了就扔了,永兴帝顶多不安两天,很快就会将我弃于脑后。

  但三哥萧宝溶,绝对不会放弃我!

  我心底盘算,表面依旧故作病蔫蔫弱不胜衣的模样,却已开始多进饮食,多到附近散步,尽力将体力快速恢复过来,希望萧宝溶来救我时,我能有力气迅速找到机会逃走。

  可恨的是,拓跋轲居然没忘了我。

  这日才散了片刻步,便见管密匆匆赶了过来,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笑容,“文墨公主,皇上口谕,让你前去侍奉。”

  彼时落日余晖通红如血,染红了半边的天空,晚风挟了凉意,卷起了一园的狼藉残红。飞絮乱舞。

  黑夜,又要来临了。

  我向跟随我的轻罗故作坚强地笑了一笑,揉着眼睛,默默跟在管密身后。

  快到拓跋轲的住处时,我轻轻一拉管密袖子,将袖中的一包珠宝塞给他,低声地求救,“管公公,我……我很怕。”

  管密回过头,将我打量了一下,悄然接了珠宝,叹了口气,虽保持着笑容,眼底却泛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公主,这也是你的命,没法子的,认了吧!好在……皇上虽恨透齐帝,对你还是挺喜欢的,好好侍奉,时日久了,他不再时时记着你是南朝公主,你便算是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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