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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传位?果然是言辞之美,可饰太平。昔日李世民玄武之变也是传位,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是传位,照你这么说,你们中原五千年来没有一人谋位,都是上一个皇帝当得不耐烦,自己将皇位恭送……啊,对了,是传下来的。而且这么急不可耐,我家振业王的女人回了趟娘家,也赶快传她一个。”

  户部尚书黄希原花白胡子气得抖成一片:“尔家的振业王,侵我领土、逼我京都,才会有昔日和亲之举。古之圣贤遇道不同,亦不与之相谋,如今我皇亦与其无关。”

  大理寺卿范归豫帮腔道:“昔天下大乱,国祚衰微,乾坤为之倒悬,钟鼎为之倾覆,奸臣当道而行,万民置身水火,独我主奋祖宗之余烈,兴苑室于故都,此位实至名归,可昭日月!且父子相传,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须外人置喙!尔将诗书礼易通读过后,再来说话!”他是个老儒,一开口就是连串排比,和他写文章一样,前些日子送去西瞻的国书就是由他起草的。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虽然在西瞻,他可以算是汉学第一人,但是真正面对大苑的鸿儒,他也不敢说看过的书能超过这些老头子,看先前的国书就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他是西瞻人,大苑眼中的蛮夷,不妨扬长避短,无论用什么方法,此次殿前对答,只要将大苑人气焰压得服服帖帖就达到目的。于是他先来一句雅的:“余读诗书,只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弊之事,皆博问切究之。”话音一转,道:“至于你所谓纲常礼数,余则仅知一二,还要向大人请教。”

  黄希原不由问道:“你知道什么?”

  贵岂来仰天打了个哈哈:“余只知夫为妻纲,这是尔苑朝的礼书所载,尔等岂可不知?如此说来,尔大苑国君,不过振业王府众女之一罢了。若依照尔朝所讲的礼数,便该遵从余主,安守妇道,尔大苑也应归入我国,这也是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以尔等竟割地称王?尔等不遵礼数在先,却怪余毫无礼数,岂不怪哉?”

  黄希原已经气得只会摇头,哆嗦着反复说:“一派胡言!你一个外臣,竟敢出言辱我一国之君,蛮夷之人……你,你……”

  青瞳担心地看着他,真怕老头子一口气上不来噎死过去。

  十三、利口

  霍庆阳和林逸凡被派出去守着南边几个藩王了,武本善因伤留在朝中,此刻他大怒出列,道:“西瞻使臣,你有事说事,何以一再出言不逊,是不是想要刀兵相见?”

  贵岂来道:“刀兵之事不是我区区正言可以决定,没想到在大苑,你一言就可以论及刀兵,阁下是什么官职,失敬失敬!”他遇到文人才掉书袋,遇到这样穿着鱼鳞甲的武将,竟然立即改口,毫不以诗书压人。

  别人或许怕这个,但武本善却不怕这种挑拨,他朗声道:“我是护国公,关中平章政事。不是我一言可以论刀兵,天下大势,便是如此。西瞻不仁,几十年来屡屡犯我边界、害我黎民,呼林关外累累白骨皆是证明。两个月前你们又侵我边境、大肆抢掠,你们行事如此,自然会惹来刀兵。”他是杀伐半生的武将,那种凌厉之气是田泽、范归豫、黄希原乃至青瞳都没有的。本来很能镇住人,可惜武本善对西瞻成见太深,最后话题一转,画蛇添足地说起以前的往事来。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道:“西瞻不仁,你们大苑就仁义无边了吗?我在你们大苑书上见过一句话,叫仁者不言兵,将军对刀兵这么感兴趣,还谈什么仁?翻开史书看一看,你们大苑打的仗可比我西瞻多许多。你们今天的领土边界,还不是祖宗抢别人的?我们西瞻至少敢做敢认,不会一边杀了人,一边还满嘴仁义道德。”

  青瞳叹气,果然被贵岂来抓住把柄,也大谈往事,而且一谈就是两百多年。

  兵部新任中郎将汪广洋怒道:“我朝先祖那是为了天下安定,是仁义之师,你西瞻先祖不是也一样吗?可是西瞻抢掠,却是近在眼前。”

  “啊!”贵岂来假装恍然大悟,“过去半年就是不仁,过去许多年就是仁义了,那么你不理这件事,等着它过去两百年不就行了。”

  武本善和汪广洋同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是打仗,这些武将个个能以一当百,可若论斗口,那就百不当一。

  田泽只好又挺身而出,谁让他官大资格老,当然得多担待一二了:“贵使前来,不是西瞻王命你逞口舌之威的吧?如果那样,派个鹦鹉来也就是了。”

  贵岂来道:“我曾看过你们中原一个好玩的故事,叫晏子使楚。晏子说得好,出使上国派上等人,出使下国派下等人,大人要求鹦鹉出使,莫不是此处是个鸟国?”

  田泽差一点噎死在当场。正言的官职性质在今日朝堂上所有人中,大概只有萧瑟和青瞳清楚。人家是从小练习骂人练到大,田泽虽然是青瞳看中提拔的英才,却肯定不是对手,只怕这朝中也无人能敌。

  “你他娘的才是鸟官鸟人,老子打烂你这张臭嘴。”众人大惊之下抬头看,却是十六卫军逸府中郎将陈大昌。他是霍庆阳的部下,因平南军功升职至此的。这个人是纯粹的老粗,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中间那个“大”字。听贵岂来骂了半日,他早已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就骂了出来。

  “你他奶奶的是什么鸟?躲在一旁就像是粪坑里的蛆虫,苟安在一处,以骚臭的饮食度日。看你站在后头,也不是什么大官,平日里屁也不敢放一个吧?现在倒是满嘴喷粪,还称什么老子,你是狗屎的老子!”

  众人又一次目瞪口呆,贵岂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文有文骂,武有武骂,现在居然还可以村骂。他倒是荤素不拘,大有你们全上,老子毫不在乎之势。

  汪广洋目瞪口呆地道:“你、你、你,一个文官,竟然口出脏话……”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无知小辈,我是西瞻堂堂的正言,正言者,无话不可言。这天下的言辞何来脏与干净之说,且看听的人心中所想,心正就不怕言辞不正,心脏才会说别人口出脏话。”

  武本善怒道:“依你所说,西瞻的正言就是骂人的,谁能骂得过谁,谁就是正言?”贵岂来点头道:“然也。正言指的不是官职,而是你所说的话是不是正理。我便是一个把正理说出来的人罢了,不管你用什么话,只要你能说得我服,我就认定你说的话是正言。”

  青瞳脑袋里闪过一句话——这是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回过神再看,朝堂上已经一片喧哗。文官武将一起开口大骂起来,文有文的措辞,武有武的说法,贵岂来凭一人之力猛烈还击、发挥出色,眼见半数和他对过话的官员都满面涨红、浑身颤抖。大苑加上大梁共四百年,这太和殿中还没有这么热闹过,如果屏蔽了声音,看动作倒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许多一辈子都没有骂过人的文官都开了戒,然而,越是豁出去什么都骂,越不是贵岂来的对手。眼见这番舌战,贵岂来定能轻松取胜。

  这场面也太不堪,青瞳皱起眉头想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拿下。抓他倒是可以,只怕一开口惹祸上身。看他骂得正兴奋,随口给自己两句怎么办?贵岂来连萧图南都骂,没有理由会特别关照她。别人被骂也就罢了,她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脸面,要是挨上一句村骂,那么只好杀了这位来使了,然而这样的后果她又实在不愿意承担。

  如今贵岂来骂得虽然凶,实际目的却是要钱,为了钱开战,国人恐怕不会支持;因为被他骂了几句而开战更不行,这些话拿到军中激不起同仇敌忾,反而会让人觉得打得不值得;但就这么忍着也不行,难免被人瞧不起,若真打起来影响威信。哎呀,真是头疼啊!她早就料到此事没那么容易摆平,只是没想到谈判还没开始,西瞻的使臣就成绝杀了。

  她正想着,胳膊在桌子下面被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穿着四品侍书服饰的花笺不动声色地从下面递给她一张纸,青瞳快速瞄了一眼,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斗大的:“稳住他,我去办救兵。千万等我,别让他停了。”

  “千万”二字写得极大,如同加重语气一样。“搬”字还写错了,写成了“办”。墨迹早已干透,看来这纸条写了好一会儿才递进来。青瞳认得这是任平生的字,除了他没人有这么凹的水平。

  因为任平生无事,青瞳便任命了他一个十六卫军教头的职务,让他教授军官搏击之术。很快,被他训过的那些军官个个叫苦不迭,任平生摇头说他会的是一对一的功夫,都是要从小练习,不是这些已经成年、骨头僵硬的军官可以学得了的,于是自己请命改教大内侍卫。

  侍卫基本上都是练家子,这下就没了问题。只是这个大个子从此领了腰牌,出入内宫比萧瑟等重臣方便百倍,毫不避讳。当然,只要青瞳不介意,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朝堂上来了这个克星,消息被宫女内侍传进内宫,任平生偷偷潜进太和殿后殿听了一会儿,就写了个纸条然后飞一般走了。

  青瞳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再看看发挥得游刃有余的贵岂来,心道:千万别让他停?我就是想让他停也得有办法啊。又极奇怪,任平生说去搬救兵?她看着骂得吐沫横飞的贵岂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本朝有这方面的人才。

  十四、PK

  大苑这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人还能勉强一战,言辞也重归文雅。

  贵岂来的声音依然高昂清晰地传来:“哀吾生之鄙贱,又何矜乎才艺也!予夺其不可冯,吾又安知夫天意也!人固有不偶兮,将异世同其狼藉。遇秋气之恻怆,谅时命其不可为,独申哀而竟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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