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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远处,大片宫殿群背后,夕阳染红了高低错落的山头,仿佛要在生命即将坠落的刹那,燃尽所有的余晖撒洒下,反让人觉有一种绚烂的凄美。

  山映斜阳天接水,山腰的秋草青翠仍如碧丝,风细细,卷地忽然过,娇贵的紫薇、朱槿都已经枯萎,唯有一地的野菊堆积,数不尽的花瓣一片压一片,层层叠叠,给大地织了就翠绿明黄的绚丽锦缎。

  正阳宫,御书房。

  一室的静,只余三人浅浅深深的呼吸,轻轻呵过嘴边吹散,什么都没有剩下。香炉内袅袅升起的烟,极细,极淡,却一缕接着一缕,缭绕开来,迷蒙了三人的眼睛,转而灵蛇样钻进口鼻耳,直指人心,汇成满室的香,沁人心脾。

  身着墨绿黑边金丝蟒袍的景岚率先将手中的奏折丢过一边宽大的明黄书桌上,嘴角带着招牌式痞痞的笑,雾气蒙蒙的桃花眼斜斜地望着御座上一动不动的皇帝,嘴角的笑意更加隽永起来。索性整个人都窝进了牡丹缠枝花卉朱漆太师椅内,慵慵懒懒如御苑里吃饱喝足的绿眼睛波丝猫,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口:“陛下,臣弟没有看错的话,这本奏折你从申时一刻攥到现在,还没翻动过。丁香空结雨中愁,皇兄是有心事还是真在奏折上捡到到了宝?说出来,也好让臣弟们分享一下。”

  “是吗?都什么时辰了?朕怎么没有觉得久?”一身紫袍玉带、朗若玉树的景御正低头捧着一本奏章,眉心微微地蹙起,落在俊朗霸气的脸上,整个人多了几分冷冷的刚硬,像笼了一层淡淡不经意的愁,随时地散开来,让人窒息。眼神分明落在奏章上,却让人看不到焦距,仿佛早已走神。

  “酉时三刻,皇上想什么这样出神?”景绍手中抓了本上奏北胡国事的奏折,上言北胡国主胡不归回师北上,一月内击破国都,生擒南院大王胡熬,将其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家人仆从两百余口尽绞。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被两人惊起,只好一脸无辜地抬头。

  “哦,竟这么迟了,难怪朕觉得腹中饥渴。陈抟,吩咐传膳。今日两位王爷一起陪朕用膳。”景御这才惊觉自己腹中饥饿,一面舒展眉头,吩咐传膳,一面却念念难忘适才浮现在自己脑中的佳人蹁跹而舞的白色影子,一双清比甘泉的眼,又一次让自己但愿长醉不愿醒。一回神,那白影却戏谑地散去,镜花水月,什么也抓不住。

  “二皇兄,皇上真没事?”景绍见龙椅上的景御一会儿不自觉笑,一会儿又低低地愁,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却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头低低地问景岚。

  “呵呵……你说呢?”景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眯了眯自己狭长的眼,抽出袖中折扇潇洒一挥,笑得高深莫测。

  “对了,景岚、景绍,看看这本奏章。”不想这时间景御却已回神,捡起桌角单独放开的一本奏章便往两人所坐之处扔来。

  三人虽出身生皇室,身份贵不可言,但锦绣尚武,大内侍卫中也不乏高手,三人俱修得一身武功。景绍力贯灌手臂,五指弯曲成爪,用力向前一吸,那奏章便如风卷落叶,乖乖进了他手中。

  两人见景御面色凝重,忙收了玩笑,凑在一起细细研究了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生生似在额上打了两个死结。

  “结党营私、克扣军饷、接纳贿赂,哪一条不是死罪?竟还是吏部尚书花自方参的折子。他们两人不是素日来往密切吗?莫非其中……皇上打算怎么做?”两人看完折子,互相对望一眼,均是诧异出声。

  “哈哈,美女反被他人用,朕自有法子瓦解他们。这折子上得及时,却也只能留中不发。不过,朕已经打算从军饷着手拿云家开刀。”叶景御神清气爽地从龙椅上站起,立在马踏飞燕铜雕的面前,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撒开四蹄、踏云而起的奔马,说不出的睥睨天下之势。

  “这似乎不妥,太后她老人家还在……”景绍迟疑了一下,毕竟大皇兄自小在太后宫中长大,又是由云家一手扶持上位,太后在,便迫不及待拿云家开刀,难保不招人话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失民心,叶家皇位危矣!

  “放心,朕自有主张!”景御眉头微皱了一下,目光中恨意忽然盈盈满,转眼平复如初。景绍只觉他语气极淡,却在话语中藏了说不尽的意韵。想着云家若覆亡,那个花轿中嫣然含笑的朗落女子又该零落何方?一时间竟也茫然了起来。

  只有景岚,依旧慵懒地缩在太师椅中,浅浅啜了口雨前龙井,意犹未尽地闭了眼,仿佛御书房中的一切,早已事不关己。

  夏早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民间古语曰: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十月一至,天铺天盖地地阴冷下来,小雨淅淅沥沥,入目萧瑟,绿意也一层层淡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绿,都在一瞬间冻结萎靡委靡。

  秋衣才刚上身,尚衣局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为后宫主子们张罗缝制过冬的寒衣了。内务府早将各地进贡的锦缎衣料送了进来,按安例分发。再由尚衣局派出老成有经验的裁缝,入各宫替主子们量体裁衣,顺带让主子们选好各种衣服式样。

  自然也有例外的,谨妃、容昭媛得宠,正如日中天,自不必说。唯有一位新近受宠的惠婕妤,不过小小的大理布政司使江涛天的庶出的女儿,因广有才名,得征召入选内廷,原本才色也不见出挑拔尖,唯前月太后大寿,亲献了一幅百寿字进来,自言沐浴斋戒三日之后,方焚香净手完成,以示心诚,太后大悦。

  景御亦见字迹珠圆玉润,又不失飘逸俊俏,一笔一画无不透着古风,当下爱不释手,喜不自禁,是夜就宠幸了她。如今竟也得了恩旨,赐了好几匹营造司监的内供锦缎,又赐了御用的紫薇恒星图墨,惹得后宫侧目纷纷。

  这种好事自然是落不到秋水头上,尚衣局碍着皇后的位份勉强过来走了个形式,所送的衣料不过是众人拣剩下的,看似富贵华丽,却不是大红,便是大绿,老气俗艳。

  秋水也不恼,蒙着面纱,笑意盈盈地将布料当众赏了燕汐等宫婢太监。这明朗一笑,面纱上银线绣成的一枝梨花如杏花微雨、杨柳春风,竟瞬间娇艳了起来。红藕、绿袖暗中着恼,碍着自家主子的脸面,不好当场冲尚衣局的人发作。

  “小姐,绿袖现在还真佩服您,莫非您是神仙,会掐会算?。”绿袖无奈地打开秋水陪嫁的箱笼,将主子从府里带出的冬衣拾掇出来整理。

  “丫头又想编派排小姐我什么?”秋水正一手撑在下颌处,枯坐窗前发呆,闻言不过莞尔一笑,原本黯淡的眼却无比生动了起来,仿佛因这一笑,整个人带出一片朝气,又重新活了过来。

  “小姐竟在大婚前就预料到今天,看,四季衣裳,自带,笔墨纸砚,自带,连您最爱的云山冰片,也是自带。北胡、西塞、南越,加我们锦绣,奴婢还真没找出小姐这样自讨苦吃的皇后。”绿袖摇摇头,明亮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隐隐透出过点点薄愁地凝望着自家主子。

  她是真心希望小姐得宠。并非想好风凭借力用,送她上青云,跟着一朝飞上枝头。只是不愿善良美丽的主子这样委屈自己。在相府,小姐对老爷也是淡淡的,仿佛有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但老爷却是极宠她的,小姐说不去名媛淑女的聚会,老爷就允她不去;小姐说不喜关小侯爷上门,老爷就真的命家丁把大门拦着……只要小姐听他的安排,每日里用心学那些琴棋书画,她们的老爷,便是天上的月儿也愿意摘来。

  可她的小姐呢,关键时刻自悔毁前程,相爷、太后都恼了她,不肯眷顾她。好不容易大少爷挣了军功回朝,圣眷略略回头,主子却硬说自己身子未愈……她看不懂,仿佛主子们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懂的。

  “这不正好?也算旷古绝今第一人,说不定青史留名,流芳百年。”秋水有趣地看着一脸不平的丫头,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渐渐凋零的桂树,那笑声犹在耳边荡漾,眼神却一淡,暗得犹如幽成沉死水的深潭,怎么也探不到底。

  “小姐,小姐……不好了……”远远的,桂花树影影绰绰的背后,红藕跑得发丝凌乱,光滑的小髻松散了一半,几枚簪子也摇摇欲坠。

  “什么事情,慌张成这样?”秋水微一惊,诧异地望着被绿袖扶进来的红藕,心里突如凉风吹过,冷冷地抖了一下,总觉一种说不清的不祥,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少爷……少爷出事情了!”红藕只觉身子发虚,如秋风飒飒扫落叶,人立在船舷,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却一把推开绿袖递过来的茶水,说得急了,声音里打着好几个颤,牙齿咯咯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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