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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从他踏进秦国的第一步,他就在认真严肃地着手这项巨大的工程,他几乎忘了这只是一个“疲秦”的计谋,在他的脑里,时时展现的是一望无际的碧波绿野,是茂密苍翠的树林,是黄灿灿的稻米,是青幽幽的小麦,是涓涓不息的细水,是飞鸟停落的空鸣,是安居乐业的平和,是炊烟袅袅的暮霭……

  雍地,长安君府。

  早晨,夷简醒来就看见坐在身边的二姐夷玉,还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夷玉换了身绿色长裙,比起三年前,她的样貌和神色都没有变化,连长发都还是习惯中的高高绾起一半,她嘴唇弯起的弧度也永远是恰到好处。反倒是夷简,她比之前高了一大截,举手投足间也更成熟。

  “昨天你来得太晚,也没仔细问,夷简,你怎么穿这身阉人的宫服?”长安君府里也有阉人,所以夷玉自然知道,“要我替你准备衫裙吗?”

  “不用!”夷简起身,“成蛟一直以为我是阉人,对了,在他面前我叫甘橖,二姐,你别说穿了。”

  “呵呵……”夷玉淡笑起来,凝视她挺直的高挑背脊说,“夷简,过了年你也快十六了,父亲替你许了人家吗?”

  “我看是父亲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嫁人了!”夷简撇嘴,跟着笑,“他现在一门心思要我跟他做匠人,不过我娘的意思是将来留我在家里,为我招个女婿,哈哈哈……”

  “吱——”

  寝房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在静寂的早晨,这样的声音格外刺耳,成蛟的贴身随从姜离从回廊外走到门口,看了眼房内的两个人,他道:“甘橖,二殿下起了,叫你去伺候。”

  伺候,应该是问话吧。夷简理了理身上皱起的衣摆,对夷玉说:“二姐,我去一下。”夷玉点头,夷简便跟在姜离身后,出了这座幽深的阁楼。

  (二)

  偌大呈四方形的长安君府,后院正中央是二殿下成蛟的卧室和书房,两边各有无数道侧门和正门。正房的位置地势略高,地下砌有厚厚一层台基,正房东侧是成蛟母妃的厢房和耳房,正房西面是日常膳房和他练功锻炼的居室,横贯东西两院的是一座宽敞盎然的花园。

  穿越长长的通道,来到成蛟的寝房,他早已经穿戴完毕,此刻正襟端坐在硬背长椅上,手里是一杯清淡的温茶。夷简进来,他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眯眼,沉默地看着她干净精致的五官。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一夜没睡。

  半晌——

  他呷了口茶,暗声开口,“你,跟她是什么样的关系?”

  夷简站在门口,离他几尺远的距离,回答:“她是奴才的亲姐!”

  “亲姐!”成蛟低喃重复,表情不变,昨晚这个阉人的乍然出现,他令人费解的突兀举动,以及两个人神似的相貌,情不自禁彼此双手相握的灵犀,大约也让他猜测出这层亲情的可能,这也是他昨夜并没追问的原因。

  “她……来秦国之前嫁过人?”成蛟又问。

  很惊讶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夷简盯着他的眼睛,疑惑地摇头,说:“没有。”

  “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夷简稍有迟疑,犹豫了一下,答道:“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就我们两个。”

  “这么说,你们姊弟间的情意,应该很深厚?”

  “嗯!”

  “既然家里只有姊弟两人,双亲为什么答应送她来秦国?想从她的身上,获得一些荣华?”

  “那是宫里的命令,父母做不了主,韩国每年有许多像姐姐一样的人,被送到其他六国。”

  “她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姐姐不太喜欢跟人谈话,比较喜爱看书。”

  “都看哪些书?”

  “什么都看,但是看得最多的是《神农本草经》,平时我……呃,奴才要是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姐姐经常泡草药汁。”

  说到草药汁,成蛟一直淡定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点柔和,他是不经意间想起最初的时光,她能够不动声色地让他昏迷在地上两个时辰之久,若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她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够做到……嘴角有了笑意,他的声音也不禁变得轻缓。

  “以后,用不着再自称奴才,你可以在侯府里自由走动。”他道。

  “是!”夷简点头,她对他突兀的温润态度感到有点儿怪异,不过并不十分叫她意外,自然是因为二姐夷玉的因素。

  “一会儿,你带她出去走走,雍地城的繁华不比咸阳势弱。”成蛟转眼看向屋外的庭廊,之所以这么说,他其实是想让她好好地看看这座他封地下的古城雍地,毕竟这三年她几乎足不出户。

  “谢二殿下!”

  听到这里夷简很高兴,能出长安君府总是好事。道谢之后正准备离开,只是她并不知道,就在她退步离开之后,成蛟神色一敛,轻击双手,瞬时,两道瘦削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成蛟眯起双眼命道:“跟上他,寸尺不离你们的视线。”

  终归他是从咸阳宫里带出来的,且他左耳的血玉石依旧醒目,提醒他,他是嬴政的人,他是他的“龙阳”……暗红色的泪形血玉石,就像一颗带血的红珠,紧紧地嵌入他的耳垂里,折射出犀利寒冷的光泽,耀目着微微晃动。

  (三)

  唯雍四畤,上帝为尊。

  雍地是大秦国祭祀天地的宗所,雍地城内四周置有四畤,东西南北分别是鄜畤、密畤、吴阳上畤以及吴阳下畤,因此每年从秦国各地前往雍地祈福的百姓们很多,三百多年王城的岁月沉淀将雍地清洗得清澈又典雅。

  城内的空气里暗涌着或淡或稠的香味,这要归功于从西方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他们喜欢聚集在雍地御街宽阔的道路口,交易贩卖着世界闻名的香料丝绸。比起咸阳,雍地世袭爵位的王亲贵族们更显得慵懒奢华,这也是奢侈物商贩更喜好聚集在此的主要原因。

  夷简和二姐夷玉所乘的马车在商道上缓步驰行,马车青顶绿帘,在热闹的城口也不显得张扬,前面驾车的是长安君成蛟的贴身随从姜离,就三个人,夷简悄悄瞄了眼帘外的身影,低声有点儿想笑地对夷玉说:“二姐,你说我们要不要干脆一棍子把他打昏了!”

  夷玉单手托着额鬓,回答:“别胡思乱想太多,过两天你就自己离开雍地,尽可能不要在秦国多待。”

  “那怎么行,我要带你一起走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姐一个人孤独地留在长安君府里。

  “呵……”夷玉淡笑一声,“被送到秦国,其他的女人相比,走到这一步其实是二姐的幸运,成蛟已经在准备大婚,大概日子也不会遥远了。”她又怎么可能走得掉?

  “可是你并不想嫁给他!”夷简急道,“而且秦王也不知道啊,只要我们逃了,你回到新郑,成蛟总不至于向秦王讨兵攻打我们韩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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