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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地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通通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发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吧……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第五十四章 曦光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发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承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发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漉漉的药粉,还未尽数溶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吗,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吗?”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吗?他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可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吗?”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发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吗?我母亲……我母亲……咳咳……”

  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发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吗?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吗?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吗?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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