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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沈青蔷侧过脸去,缓缓地、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了在这宫里活下去,人也许真的必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姑母死后,我经常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时她的样子,那么美丽,那么雍容高贵,她对我说:‘青儿,你现在明白我了吧?’是的、是的……我渐渐开始明白了……”

  天启听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絮絮说着,突然道:“我不管!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你记住噢,我一定一定死给你看!”

  ——沈青蔷满脸惊愕地回过头,正对上董天启的笑容。还是那样仿佛阳光洒落、飞鸟展开翅膀一般的笑,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你说……是你下的毒?那毒药是哪里来的?父皇那么容易便相信了?”天启忽然问。

  “那是沈家家传的毒药,藏在她头上戴着的簪子里头。以前,也有人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皇上……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吧。”青蔷回答。

  “那么……就是毒死我母后的毒药喽?现在……那簪子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沈青蔷猛然抬眼,望着董天启的眼,董天启依然笑着,似乎一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随口提起而已。

  青蔷瞬间垂下眼,摇了摇头:“事情一成,我便将那根簪子丢进御苑的昆明湖中了,那种生死关头,我怎么还敢留下现成的把柄?若不是当时什么都没查到,我怕也无法活到今天。”

  董天启忽然一笑:“那湖里的鱼岂不是倒霉啦?”

  青蔷也一笑:“当时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天启只是攥住青蔷的一只手,垂头思索。青蔷早想挣脱,太子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最终也只有由他。

  不知过了多久,董天启将脸上的笑容收拾干净,忽然道:“青蔷……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问你……我知道你在里面受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的。”

  青蔷疑惑,忍不住问:“怎么会?”

  天启道:“是……你怎会知道呢?我这个太子,只不过说来好听罢了,有谁在乎呢?只不过因为他是贱妇的孩子……否则,怎么会轮到我?况且,现在的嫡子,又不止我一个了……”

  董天启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却见青蔷满脸怔然,以为她没有听懂,便道:“你忘了吗?沈淑妃虽然死了,可她却是皇后了——她的儿子,和我一样,都是皇后的儿子,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可以,父皇一定早就让临阳王成为太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母亲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世人皆知临阳王大名,可有哪个知道我这个‘太子殿下’的?”

  青蔷恍惚地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临阳……王?”

  天启道:“就是我父皇的长子董天悟啊!你应该见过的,对了……那一年在万寿节宴会上,他还装神弄鬼来着,你还记得吗?”

  沈青蔷下意识地便想摸一摸自己套在腕上的金环,可天启依然不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青蔷……有人说,沈紫薇的儿子不是我父皇的,而是经常出入宫禁的某个别的男人的——因为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有皇子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第四十二章 临阳

  皇长子、临阳王、靖裕十四年武举状元及第、领左右诏卫指挥使董天悟自然并不知道,此时,在皇宫的那一边,他的皇弟正在做着什么。日影昏然,他步下碧玄宫长长的石阶,自那缭绕的香烟深处,赫然便能俯瞰远处的四宫十二殿重重叠叠的飞檐——他突然间便想起一个自己早就遗忘、又似乎从来不曾忘记的人。

  ——那个人站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腕上一道金环;颈中还挂着红线,红线上串着一面小小的青色木牌……

  他记得的事情,原来她也从来不曾忘。

  碧玄宫外,铺就两排青色的条石,日日有太监宫人在此清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四年之前,曾有一位小宫女跪在这里,口呼“冤枉”,最终搅起泼天大案;而四年之后,曾经被那宫女的血漫过的石板上,站着当朝次辅陆焕。

  “王爷。”陆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首辅李裼,陆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时上书弹劾沈氏一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阳王却受特旨羁留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象矣”。世人皆知靖裕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陆焕死定了,谁知他却一谏再谏、一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他出身低微,故此,长久以来一直被以李裼为首的众多世家大族隔绝在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实在算是手段通天,简直不可思议。

  ——董天悟当即站定回礼:“阁老好。”

  陆焕道:“请问王爷,可是从陛下那里来?”

  董天悟答:“父皇正在扶箕,不便打扰。”

  陆焕一笑,续道:“原来如此,那微臣便继续等吧……”

  董天悟也敷衍一笑,正待抽身,忽听陆焕道:“……王爷,微臣最近听到一个流言,据说王爷正在整饬诏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董天悟微微一挑眉,答道:“诏狱乃诏卫右司所辖,羁押人犯数千,其中难免有错漏冤案,本王既代领此职,自然要盘查清楚。”

  陆焕又道:“臣听说,王爷不顾千金之躯,竟只身出入诏狱,提审人犯,连十五六年前死无对证的琐碎案子都不轻忽遗漏。如此公忠廉能,果是柱石之才……”

  董天悟冷冷一笑,道:“阁老谬赞,分内之事而已。”

  陆焕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微臣今日来见陛下,只因北地又有胡兵犯境,王爷可曾听说?王爷是武举状元,当年白龙鱼服、隐姓埋名应考,弓马、揉击、策论三场比试通通夺魁,便没有想过身在京师,查几个小小的冤狱,太过屈才了吗?”

  董天悟道:“陆阁老,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焕的腰弯得更低,口称:“微臣是言官出身,难免多管闲事。只不过……只不过微臣道听途说,王爷彻查诏狱,似乎是另有所图……”

  董天悟哈哈一笑,道:“陆阁老,既如此,不如上书弹劾本王意图不轨,说不定便直升首辅之位呢,如何?”

  陆焕也是一笑,道:“王爷在调侃微臣了。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罢了……微臣告退。”说完,竟似真的抽身欲走,董天悟忍不住开口询问:“陆阁老,您不是要面见父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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