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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靖裕帝眼如寒星,冷然回答:“无论是谁,一查到底——内闱之事你不好过问,朕派个帮手给你。记住:‘无论是谁’!这宫里的人太多,眼太杂,口角横飞,朕也明白她们的毛病,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没想到,倒真张狂起来……是时候,该当好好扫一扫了。”

  语毕,拂衣弹冠,登辇而去。

  吴统领急忙跟上,细细品味着万岁话中之意,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在怀中鼓噪不休。

  当靖裕帝一路冷笑着赶往紫泉殿之时,他的嫡子董天启正在生死关头。

  却也许痛到了极处,那痛觉便淡了,反而渐渐勾结在一起,成了一张晦钝的壳。小小的二殿下便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之内——周遭发生的一切,明明全都听入耳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沈青蔷的眼泪滴在他的皮肤上,那样滚烫的温度……他拼命地擂着那层关着自己的死黑色的茧,拼命地呼喊。无边的焦躁和苦痛却如怒涛般一波一波涌上去,又一波一波倒卷回来,在怀中发出轰鸣回响。

  “……我要死了。”董天启忽然想。

  这决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危险,却是第一次,让他真正感觉到冰冷的死亡已近在咫尺。青蔷在哭着唤他的名字,他却不能回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那样的小事也无能为力。他很想笑一笑,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疼了,只仿佛自己轻飘飘地躺在云朵上;他想对她说:“青蔷,你快些带我走吧,我很害怕……”

  ——当这世上的一切通通消失,只有她还在。

  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他能闻到那温暖的、甜甜的香气;她始终握着他的手,始终在哭……他不该怀疑她的;原来她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那天夜里,当沈青蔷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时候,董天启只觉得一瞬间,天空开裂大地崩塌,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忽然破成了碎片——他到她身边来,本来不过是寻找一个新的盾牌,去替他挡住飞来的利箭,却不承想,竟然堕入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甜美太过快活,以至于他做着做着就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就渐渐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只用撒娇,就可以快乐地度过每一天的幸福小鬼……

  嗬,他才不是个小鬼……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大人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他;他明白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里,通通住着怪物。

  ——那个美梦突兀地破掉,巨大的恐惧紧紧合拢,将董天启包裹其中。真傻,自己真是傻……

  “为什么要逃呢?”天启想,“若我能活下去,若是……若是时光可以重来,他一定会走过去,对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那是我们的秘密。”——可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啊!他并不知道,她会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会为自己流眼泪啊……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靖裕帝步入内堂之时,太医、宫女和内监们纷纷跪满一地,唯见一名小小女子跪在儿子的榻边,只是持手相望,泪眼盈盈;竟全然未曾发觉他的到来。靖裕帝立了半晌,也不说什么,转身便回到外堂。坐定后,方以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问道:“适才那是?”

  侍立一旁的王总管极是见事,立时答:“回万岁,是沈宝林;淑妃娘娘的侄女,婕妤娘娘的妹子;她和二殿下极投缘的。”

  靖裕帝道:“原来是她,朕倒忘了……记下——沈宝林纯善有德、恪谨用心,擢升一级吧。”

  王善善躬身答:“领旨!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靖裕帝忽一笑,一摆手:“那也不忙,等这件事结束再说;等她活到那时候再说——只要活着,永远都不晚。”

  一干太医早在一旁侍立良久,其中尤属太医令侯宜为甚。自靖裕帝到来之时起,他便不住心中打鼓,暗自准备应对的辞令。果然,靖裕帝开口问道:“太医令,启儿所中何毒,又该当何解,你可查出来了?”

  侯宜先行了深深一礼,方答道:“殿下所中之毒,乃是乌头,所幸微臣等救治及时,已无大碍。请万岁宽心为是。”

  靖裕帝还未说话,忽太医令身后站着的一班医正中,走出一个人来,白面长须,颇为飒爽,大声道:“禀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绝非乌头!侯医令若非故意隐瞒,便是并未查出,却在此巧言令色,请陛下治他欺君之罪!”

  侯宜定睛望去,却见来人乃是太医院后一辈中的翘楚,名唤唐豢。年纪不大,最是恃才傲物、不尊师长的一个狂徒。偏偏他生得好些,颇得内廷中诸位娘娘的青眼——比如,就是他,诊出了沈婕妤的龙胎,立下了大功——侯医令当即忍耐不住,冲那人喝道:“唐豢,你怎能血口喷人?”

  那唐供奉面无惧色,并不看他,只缓缓对靖裕帝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是实,且微臣已知此毒是如何投下的了——请陛下千万容微臣一言!”

  靖裕帝眉锋一挑,果然颔首道:“既如此,你且说来一听。”

  唐豢的那张温文的脸上顿时隐有得色,朗声禀道:“回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实非乌头。虽的确腹痛、气窒、脉息起初缓而弱;但次诊之时,二殿下分明颈项僵直、四肢抽搐,且脉息突然急而滑,这都与乌头中毒之状迥然不同——所以,微臣断言,绝非乌头!”

  侯宜顿时哑口无言,他虽也觉得略有差异,但毒物向来因人而异,本就经常出现特别的症状,故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他侃侃而谈,一横心,索性道:“那依唐供奉所言,此毒当是什么?”

  唐豢一笑,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续道:“淑妃娘娘宫中的饮食都是专人打理的,每一道菜都由当日的茶厨供奉首先试吃,为何偏偏二殿下就中了毒?微臣倒想请问侯医令,这一点您想过没有?这毒究竟又因何而来?”

  见侯宜语塞,只是瞪着眼睛气喘吁吁,唐豢一笑,又续道:“微臣适才私下问了侍卫们,据他们从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二殿下午膳时于席上吃了一只糟鹌鹑。微臣便登时想起当年游学时,先师曾提起过的一件奇事:南疆有一种草,生长在深山之中,样子很像黄精。却剧毒无比,入口口裂,着肉肉溃,名曰钩吻,食之即死。相传上古时神农帝所食之‘断肠草’,便是此草别名。既然如斯奇毒,百禽百兽自然遇之绕行,唯有小小的鹌鹑以其果实为食。鹌鹑食此钩吻果虽安好无恙,但人若吃了这样的鹌鹑,却依然会中毒的;只是毒性更隐、发作更缓,不至令人肠穿肚烂……但想来,用此方法对付一个小孩子,也已足够了——不知此事,侯太医可知晓?”

  侯宜怒道:“无稽之谈而已,何足凭信?”

  唐豢冷笑道:“先师当年分明留下笔记,中钩吻之毒者,胸喉间僵硬如木,气息艰难,脉象颠倒错乱,现下一一应在殿下身上!侯医正既然不知,又怎能在万岁面前口出妄言?”

  侯宜处处受制,唐豢步步紧逼,既已到如此地步,靖裕帝终于发话:“唐太医,尊师可有留下医案,钩吻之毒当如何解救?”

  唐豢恭敬答道:“以三黄汤煎服,催吐导泻,令其自愈即可。”

  靖裕帝又问:“你可有把握?”唐豢微有踌躇,并未立时回答。靖裕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问道:“你可知内堂里躺的是谁?”

  唐豢一愕,答:“回万岁,内堂的病患是陛下的二皇子,二殿下。”

  靖裕帝缓缓道:“朕告诉你,内里躺的是当朝太子殿下,是储君;待朕百年飞升之后,他便是这天朝的皇帝!若他活了,朕便升你为太医令;若他活不成,朕先送你去地下伺候太子——你可有这个胆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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