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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玲珑夜半时分便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但沈青蔷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杏儿。第二日清晨,外头便纷纷在传,说昨天夜里有一个小宫女在园中偶遇到了靖裕帝,皇上意欲召幸,这原是她祖宗有灵门楣光耀的喜事,谁料她竟鬼迷心窍抵死不从,竟然触柱而死……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万寿节”,终于以血结束。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惊讶有之、嗔怪有之、疑惑有之、兔死狐悲亦有之。皇上特别施恩,不必依例追究自尽宫女的家人九族,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那宫女的尸体自然依旧是芦席一卷,随意抛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很快,内务府又拨来了一个小丫头给沈紫薇使,依然是叫做杏儿。而曾经那个圆脸的极有骨气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久便被彻底遗忘——她的命运、她的悲剧、她的坚持与执著,便如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入苍茫大地,转瞬就消逝了,无声无息。

  寒冬已至。

  第二十四章 金镯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那一夜,许是沈青蔷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命运因这一夜而赫然改变的,却绝不止她一人。

  玲珑裹着那件湖绿色的羽缎披风,捧着香炭早已烧尽的手炉,抬起袖子半掩着脸,回到了平澜殿。虽合称是锦粹宫,但紫泉、流珠、平澜三殿其实分而居之,中间隔有水榭花池等草木景观,彼此间有飞桥相通。她此时便缩身在一弯飞桥之下的死角里,拼命捂着嘴,眼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两位巡更的内侍从咫尺之外经过,昏昏欲睡地径直向前走去,根本没有向她这边投来一眼。

  及人远离,玲珑却并未立即起身,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眉头紧蹙,浑身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出来,仿佛浑身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墙,拖着脚,慢慢转到了平澜殿南院侧厢的一扇小门前。

  门没有落锁,玲珑一推即开,她闪身而入,合上两扉,迅速从里面将门插好,反靠在门板上喘气。那眼中的泪依然没有止却,簌簌地持续流淌。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居所的正门前高高悬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值夜的太监小乔子趴在灯下的一张矮桌上,睡得正香。玲珑胡乱擦一把眼泪,努力稳定心神,正想无声无息地绕去后门,冷不防小宫女点翠端着一盆残水出来,看到小乔子,跺脚骂道:“这偷懒鬼!”一转头,便看见了玲珑。

  “哎呀,姐姐——”点翠一句话没有说完,已被赶上前来的玲珑死死捂住嘴。

  “别响!”她低声道,“主子呢?”

  “回来多半个时辰了,还问起你呢,非要等你。我们好说歹说,才刚伺候着梳洗完,这不——”点翠小声回答,努努嘴,示意玲珑看自己手里。

  “主子……说什么了?”玲珑哑声问。

  “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啊!只说要等你……哎呀,姐姐,你怎么把主子的衣裳穿去啦?”门外灯光昏暗,点翠这才看清,顿时一惊一乍的。

  玲珑还未回答,已见染蓝又从房内出来了,脆生生道:“主子问是玲珑姐姐回来了吗?叫你进去哪!”

  沈青蔷已卸了装饰,散了发髻,只穿一件家常的月白中衣,披着绣有寒梅闹雪图案的缎面夹衣,倚着床栏坐着;染蓝方才正为她梳发,满把的青丝便如流水一般披泻一侧——人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着。

  玲珑亦不动声色躬身施礼道:“玲珑回来了,主子万福。”

  青蔷吩咐点翠、染蓝:“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伺候了,这里有你们的‘玲珑姐姐’……”又转头对玲珑道,“你这样穿很标致,过来我瞧。”

  玲珑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沈青蔷看得分明,她便挽着那日曾梳给自己的“望仙髻”,发丝微有些散乱,右鬓戴一朵半谢的秋海棠,左边髻尾则飞着一支嵌金绿玉蝴蝶——正是她的蝴蝶对簪之一,不知何时竟也被玲珑拿了去。

  青蔷明明有满腹的话要问、要说,一时间却一句也问不出、说不清。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乎无法自制——她一把从玲珑鬓边拔下那支蝴蝶簪,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道:“你难道就从未对我讲过一句真话?!”

  簪子落地,蝴蝶身上的大块翠玉激飞而出,摔成碎屑。门外的点翠、染蓝听到响动,急忙开门便要进来,青蔷已断喝道:“滚!全给我滚!”

  两个小丫头的头刚伸出门框,即刻又缩了回去,门重重关上。

  沈青蔷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眼泪忽地涌出,竟然哭了。

  玲珑依然不动声色,屈膝跪倒,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折好,整整齐齐摆在自己面前。昂首道:“没错,今日我的确假扮主子,私藏了首饰衣服,主子随便责罚就是。”

  青蔷怔怔望了她良久,随手擦擦眼泪,道:“你究竟想怎样,直说吧。”

  玲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一般回答:“我是有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但……我今日不能告诉你。”她此时已断然改了口吻,不再自称“奴婢”或者“玲珑”,也不再称呼青蔷为“主子”。

  青蔷恨声道:“不能告诉我?你扮成我的样子,鬼鬼祟祟深夜游荡,要是让人看见了,你做出的事通通都要算到我头上——你竟然还有脸振振有词,‘不能告诉我’?”

  玲珑道:“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放心好了。”

  沈青蔷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飞高枝的心,其实也不用这么啰唆,我自然会对沈妃娘娘说,待皇上有兴时,荐了你去,必叫你做个‘主子’便是。”

  谁料玲珑的笑声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这个?呸!那样不干不净不要脸的‘主子’,就是皇上亲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蔷一怔,却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说说看,一不为扮我的样子装神弄鬼,二不为讨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随皇上到园子里去,又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儿……”

  沈青蔷的话还未说完,玲珑已猛然立起身来,大声道:“杏儿?你还有脸说‘杏儿’?是,我们做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连狗都不如!那又怎样?我们照样是一条命,照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凭什么给你们拿捏在手里,被你们利用、戏弄,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姐姐……盏儿姐姐她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妃的,我们早说好了拼命熬着,等年头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辈子做好姐妹!结果呢?结果呢!还有杏儿……那样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们……你们……”

  ——说到此处,语竟呜咽。

  玲珑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蔷从未见她如此激动模样,一时竟愣住。见她忽然停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杏儿究竟怎样?”

  玲珑仰着脸,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滚落,只是摇头。

  许久,她睁开眼来,泪已流干,竟笑了。低声道:“主子,我劝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应,那也无妨。我实话告诉你,你多少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来你一个人去园子里,让我们好找;甘露殿送来的‘问素绡’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却夜半方归,还浑身是伤……你自己数一数吧,若不是我样样瞒着紫泉殿的那一位,让她把你当成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沈青蔷顿时面白如纸,嗫嚅了半晌方吐出一个词来:“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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