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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传”内官步出示意敏恩入内,敏恩赶紧垂首趋步走入,朝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拜倒。

  “臣敏恩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必太拘礼了,起来吧。”

  出乎他意料,皇帝的声音极其平和恬静,但敏恩仍丝毫不敢造次,再次磕头谢恩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他这才看见皇帝身边的四阿哥。

  “老四啊,宁郡王之子都这般大了,朕真的是老了。”皇帝侧身与胤禛道。

  胤禛笑道:“皇上寿与天齐,如何就老了,如今西南战事还都需仰仗皇上决策于万里之外。”

  “寿与天齐?你们就哄着我吧。”皇帝指指胤禛笑了,“生老病死,无人能免,纵然是朕也枉然啊,敏恩,你也需节哀啊。”

  “是。”敏恩赶紧应到,声音里刻意露出些紧张怯懦。

  见着敏恩的紧张,皇帝极温和地笑了笑。“你不用害怕,你阿玛宁郡王的爵位自圣祖时便是世袭罔替的,袭爵的旨意早以拟好,代殡礼之后便会明发。”

  敏恩久悬的心这才放下,忙跪下谢恩,皇帝亲上前扶起了他又道:“这次西南战事只怕会延绵难断,朕欲让你们年轻人都去西南历练历练,心里可不许觉得苦。”

  敏恩惶恐跪下,“臣自当鞠躬尽瘁,不敢稍有懈怠。”

  “好了,你去吧。”

  敏恩起身告退,才出偏殿,便见着御史讷尔齐正奉旨而入,心疑莫非讷尔齐这老家伙又要重提复立太子之事?那他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却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敏恩略一凝思又有些疑惑,皇帝紧在其后召见讷尔齐,莫非是刻意让他瞧见?这却又是为何?这位皇帝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揣摩啊。

  那日三阿哥阅完他呈递的信笺,并未说什么,照旧与他闲聊些无关痛痒之事,待到他临走时,三阿哥起身相送,忽就折断了盆景上的横枝,笑言道:“这根岔枝既然碍人眼了,剪去便是,还好修剪树木并不需要询问树的意见,不然那样也太麻烦了。”哼,那孟光祖多年为三阿哥在外奔波谋命,他却不加思索舍卒保帅,毫无犹虑,全无半分传闻中三阿哥仁慈近懦之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没一个好惹的,敏恩不由露出丝苦笑,即警觉环视四周,见无人察,逐匆匆离去。

  西暖阁内鎏金炉中素香弥荡萦纡。

  皇帝猛地将奏折掷于讷尔齐脚旁,冷冷道:“朕已诏曰天下,立储之事容后再从长计议,你如何就敢明知而执意违旨上奏?”

  讷尔齐应声跪下,“臣一日不敢有违圣意,但臣亦一刻不敢忘先皇祖训,立储乃国之大事,事关国本,存乎千秋万代江山社稷之安危,并非图谋臣个人私利,怎能不辩个明白?为人臣人子者,人人当以谏之,臣只恐日后生灵涂炭,皆由嗣位引起。”

  皇帝一声冷笑,“好你个事关千秋万代江山社稷,并非图谋个人私利。既是国家大事,匹夫岂能多言?你胆敢屡违圣意,真是大逆不道。”

  讷尔齐原为固扭之人,顿时双目暴睁,几欲夺眶而出,怒发冲冠道:“如今臣忤逆圣意,是为不忠;有负先祖之托,是为不孝;臣既已不忠不孝,枉为人子人臣,尚有何颜面立存于天地之间?人不免一死,何足为惧?臣罪当一死,只恳请皇上能听臣一言,莫再误社稷于当前,愧先皇于地下,臣虽死无撼。”

  一闻此言,皇帝赧然变色,负手疾步,停至讷尔齐跟前,痉挛道:“讷尔齐,你个不忠不孝之人,你休要用死来威胁朕……”

  一旁胤禛见皇帝如此震怒之下,仍话留一半,灵光一闪,已明圣意,讷尔齐为宗室子弟,三代袭爵,功高劳苦,况这讷尔齐向已忠心闻名皇室,如今真血溅殿堂,必寒人心,他实非那朱天保等人可比。

  讷尔齐眼见皇帝震怒,已心如死灰,历声道:“臣愿一死,以明志节!”他略一打量,择明方向,便一头欲撞宫柱。

  胤禛心下既明,早做防范,上前死命地拽住讷尔齐身子,疾声道:“讷尔齐你糊涂!你不忠不孝也罢了,如何竟敢陷皇上于不仁?你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讷尔齐身子一抖,停住挣扎,颤声道:“你,你休要胡言,臣万死不敢陷皇上于不仁。”

  “是吗?”胤禛面如寒霜道:“胤禛不才仍听闻,世间为人子者,小杖则受,大杖则逃,不至陷父于不义也。而为人臣者,有事则谏,谏而不听则默,存身惜命,不至陷君于不仁。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赐臣死,臣不敢不活。今你讷尔齐以头撞柱,弃世轻死,是为舍大义而就小节,奋一己之痛快,而陷皇上于不仁不慈,此难道是为人臣之道?胤禛虽愚,窃为你不齿。

  讷尔齐一身冷汗,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胤禛见他神情已恢平静,知其死心已去,便松开了手,冷静道:“天下事有轻急缓重之分,立储一事事关社稷当可为重,然如今迫在眉睫,更有重中之重。今日国事,边防未靖,更以西南最为可忧,策旺阿拉布坦为人剽悍凶猛,素喜好征伐,且屡战屡胜,长久姑息,以后必为我西域大患,现西藏已失守,与其毗邻的青海、四川、云南必将遭严重威胁,而且准部汗一旦掌握了黃教,就更可借此破坏皇上多年苦心维持的满蒙联盟,到那时天下事将大坏而不可收拾,那还何来千秋万代,你到底想过没有?”

  胤禛见皇帝与讷尔齐皆不语,只得继续道:“江山社稷,愚民可不思,而吾皇却不可不思。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圣明,知策旺阿拉布坦一日不除,便天下一日不宁。你我为人子人臣者,惟当以忠诚为本,上下齐心,事国忠君,全力驱敌。讷尔齐你三代皆为朝中重臣,从来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为何如今值此国难外患之时,却不能体皇上之心为心,虑皇上之忧为忧?”

  “讷尔齐,你白长了这些岁数啊。历代先君,耽思竭虑,开疆辟土,其间血泪艰辛,朕每追思之,涕泗长流,不能安枕。朕不才,受国于先王,自知无能,心常惶惶。祖宗基业,得来匪易,倘废于朕之手,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先皇于地下。朕只望在有生之年,天下苍生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皇帝终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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