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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回禀皇上,建储大事惟宜听天心独断,臣何敢遽赞一词。”李光地心下悚然,忙敛袖恭声道。

  皇帝不以为意的摇头,揶揄道:“朕看晋卿是老矣,再无从前的锐气了。”

  皇帝眼露怅然道:“朕尤记从前如皇亲国戚出巡,鱼肉百姓,民不堪扰时,晋卿敢上书直陈;后有人欲将‘金币之重’引入官场,你能为民争利,反对居官者以权经商;又力反海禁,主张引进邻邦有用之物,富国裕民。”

  皇帝挥手止住他欲俯伏叩谢的身子,继续道:“朕知道,在你心中只怕目下诸王中,还是觉八阿哥最贤。可他不行,他虽博览群书,也研三纲五常,可惜学的却只是形,根本未曾学到神,他懂的是为人之道,并非为君之道。他不要说为君,就是为臣,也未必是个好臣子。朕知道,这朝野上下人人称其为八贤王,朕命举荐时,满朝文武所举皆同,无一异议。”

  李光地不由惑道:“恕臣愚昧,不解圣意,这人缘好,如何倒成了坏事?”

  皇帝道:“人缘极好,本应为好事,但如心术不正,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之源。他行事不论是非,一味只从众人之欲,以求得上下一致赞扬,这是沽名钓誉,并非真贤。一人如胸藏沟壑之险,城府之严,这本非过错,可他爪牙锋利,羽翼丰满,朝野内外各种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一旦有事,可说是一呼百应,却也成了矫治时弊的最大障碍。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择吏。如他掌朝,其众多党羽纷纷图谋,结党弄权,操纵朝纲,你说,这样的人能担负起整顿吏治的重任吗?朕欲选的是治国安邦之大才,而不是看他一人读书,吃饭,走路的为人之道。他是舍本逐末,画虎不成反类犬。”

  李光地叹服道:“皇上乃真知灼见,臣眼浅了。”

  皇帝来回踱步,忧沉道:“朕往日常云‘与民休息,道在不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朕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清承平日久,纲纪松弛,弊端丛生。况二十多年不动兵戈,现已文恬武嬉,吏治不清,且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要矫治时弊,整饬吏治,任重而道远,朕恐是有心无力了。朕需选出一人,他能胸怀天下,有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挠,雷厉风行的手段,无私无畏,才能如同中流砥柱,巍然屹立,才能冲破重重阻挠,肃清到底。但朕这家太大了,朕只恐他们同室操戈,兄弟相残,使亲痛而仇快,危及王朝。所以他又需有仁爱之心,能友爱兄弟,相敬相爱,相扶相助,共卫皇室,这样的人,难啊!”

  内官出声示意诚亲王、雍亲王已到,正候在殿外等宣召。

  李光地忙俯身叩退,皇帝眉稍略抬,叫进魏珠。

  胤祉、胤禛敛襟才入便听得皇帝沉沉道:“朕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朕的一举一动,总叫人觊着探着,在这宫里说的话,从来都能传了出去。”

  魏珠一激灵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皇上明鉴,奴才万万不敢,别说是奴才,便是连奴才手下这么些个人,奴才也都敢打包票俱是万万不敢的。”

  皇帝冰冷的眼眸稍稍一闪,随即恢复原状,淡淡地瞟他一眼道:“你现在是能耐了,还替人打包票,我看你是连何时会掉脑袋都不知道。”

  魏珠一闻此言,汗透背心,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磕头言不敢。

  皇帝冷笑一声,“好了,你现在可知道怕了,若再有一字传漏出去,你这几十年伺候朕的情分就算一笔勾销了,滚。”

  魏珠已吓得身趴于地,听见这话知道算逃过一劫了,赶紧起身壮着胆子应声退出。

  皇帝回转身,似才见到胤祉、胤禛般淡笑道:“你们来了。”

  胤祉猛然醒悟,心底暗叫声糟,他不该在刚得宫中线报后立即收敛了于文人的往来。

  胤祉、胤禛俩人叩首行礼后,侍立一边。

  “老四啊,你有心彻察陈案本是好事,但无需逼人太甚。”皇帝负手站立,看向胤禛道。

  胤禛闻言一怔,随即坦然道:“儿臣至今牢记皇上曾言:‘恨贪污之吏,更过于噶尔丹。’那些贪官污吏为补亏空,强占田地,迫人为奴。而地于民,是他们生长、终老所托。他们失去了田地,被迫流散四方,如今滞留于京城内的流民已达十数万之巨,更况且他省。无地则无民,无民则无赋,事关国家,儿臣如何能对他们松手?”

  皇帝沉默片刻,终摇头叹息道:“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官日用及家人胥役,何以为生?朕反复思虑,如一审到底,获罪之人太过甚多,也牵扯过广,此辈为害与民,不可不惩,然政贵宽平,还是勒限赔完,免其议处善了的好。此案不必再一一搜访,反致多事。”

  胤禛唇角一僵,无言以对,半晌应道:“是,儿臣谨遵皇命。”

  胤祉垂首一旁,微牵眉眼,三分嘲意。

  皇帝不动声色,俱收眼底,调转话题道:“朕今日让你们来,有一事相商,朝会时你们俱都听闻策旺阿拉布坦突袭哈密,各自意下该当如何?”

  胤祉默立一旁许久,听闻此言,忙不迭道:“自皇上二次亲征准葛尔,定鼎天下后曾言:‘今天下承平,休养民力,乃治道第一要义’,皇上仁心仁政,使上下俱各安其位,人人各安其份,天下臣服。依儿臣之见他策旺阿拉布坦‘显逆未形’,‘显恶未著’,此次突袭哈密,本为往来贸易纠纷,并非大患,无须过忧,当前实无必要发兵征剿。”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问向胤禛道:“老四,你说呢?”

  胤禛眉宇间凝结忧色,启唇道:“策旺阿拉布坦初承汗位,即积极练兵习武,急速吞并周边部落,可见其志不小而忧方大。皇上仁心仁政,本为福泽四方。可他准部却趁此经过多年休养生聚,力量已逐步恢复,只是待时而动,乘衅而入,他去年始在喀尔喀边界进行掠夺,并自行扣留哈密之往吐鲁番贸易者,现又突袭哈密,其逆迹已现。且策旺阿拉布坦为人向来明肆桀傲,声势叵测,恐他有心染指西藏,实为大患。依儿臣愚见,现应整饬兵备,谕令蒙古各亲王出兵相助,内外夹攻,共同遣兵剿灭,以清除隐患。”

  胤祉睥见皇帝浓眉微挑不以为然,忙欠身道:“皇上,儿臣始觉四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那策旺阿拉布手下皆是一群游兵散将,有何能可与我抗衡?小小骚乱,便遣兵远征,实有损国威。只怕边衅一动,兵疲于奔命,民穷于转饷。况我大清边防各地皆有八旗驻兵,一有火苗,即可扑灭,复有何惧?”

  “可只怕星星之火亦能燎原,天下事将大坏不可收拾,到那时我大军俱在千里之外,恐鞭长莫及啊。”胤禛似没忍住般冲口而出。

  皇帝挥手止住二人道:“老四你这遇事急躁的脾性还需再改,你遇事多思多虑甚好,可那策旺阿拉布坦实属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如他真有心染藏,等他到藏,我兵即亦可到。可这兵不用急着派,仗也可不打,武备却一日不能松懈,八旗需好好整顿了。自入关后八旗子弟养尊处优日益散漫,朕平定三藩时已有显现,勒尔锦、喇布、尚善阵前俱都畏敌如虎。他喇布名为扬远大将军,统兵数万,竟多次败于仅四千兵的高大节手中。旗兵原每三十日必严训六日,可如今日益松懈,大小将官竟以骑马为耻,出必坐轿。朕看可趁此大肆整调,擢升一批能臣勇将,治国需文德武备,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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