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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可十四他,那混小子下了迷药,——她给十四生了个闺女。”皇帝说得有些犹豫,胤禵跪地坦诚一切时,他痛上心头,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群混帐东西。

  再废胤礽前,京城探子回禀各处酒肆茶馆皆绘声绘色描述太子胤礽荒淫无度,暴戾不仁,可那说辞都太过整齐划一,分明是有人背后唆使安排。胤禩密奏询问该当如何行走,又佯为避免举朝保奏他为太子,故做卧榻不起。他都隐忍不发,任他们尽情表演。直至胤禩不耐地送上殆毙之鹰,真是迫不及待,几欲逼宫啊。静下心来,他也曾想过这毙鹰之事,胤禩是否真为人所陷害,可他日益老迈,已无心无力再探下去,更何况迫在眉睫的是胤禩朝里朝外蓄意广结人心,其险恶更胜胤礽百倍。胤禵对那女子手段虽过于卑劣,却也是用情过深。

  皇帝细细端详着胤禛,他第一次发觉,他这肃然稳健的四阿哥,眼下隐着青青疲倦的影迹,而双眉间的川纹,深深触目,“胤禛,情字伤人,不过是舍与不舍,放手吧,事已至此,便放手吧,让她好好的,平静的活着不好吗?”皇帝一字字极清晰的说到。

  宫殿沉沉寂静,令宫烛燃烧的声音清晰可辩,这些铅重的言语仿凝冻在空气中,压迫得胤禛难以呼吸。

  胤禛知道他话听着似欲询求意见,然而却是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念一动,回想起来,这两年多,师傅曾不止一次地劝慰过自己,暗示他尘缘未了,并执意与他相约三年期满才能剃渡出家,总鼓励他要满怀信心面对将来,怕他也是受人所托吧。

  皇帝见他眉色知他心中已明了,不禁上前扶起他道:“傻小子,怎么就学起你皇祖父来了。”他眼露慈爱,伸出手去轻拍他背,柔和道:“好了,天下之大,可为的事太多了。”此事惟有一点好,让他才知这老四原也是性情中人。

  胤禛脑中亿万个念头汹涌决堤而出,惟有一个声音如万军待发的鼓点,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她活着,她活着,她活着,上天如此仁慈,那他还有何求?

  “是,儿臣谨遵皇命。”胤禛按捺下一切苦痛挣扎,字字如针刺扎在心。

  皇帝又似轻描淡写般道:“依她现在的身份,便连侧福晋也是不能的了,朕见你前下了旨,破例赐她为十四府格格了,算委屈这孩子了。”

  长街人稀夜静,二更尽,天已黑透。胤禛似多喝了几杯,脚下不听使唤般,有些不辩方向,一阵凉风拂面,脑子顿清醒了许多,这才惊觉,迷迷糊糊中竟然信步走到了十四贝勒府前。

  他停下脚步,心头一酸,不能再往前行,欲走了开去却只是挪不动步子,任寒风浸骨,苍露湿冷,痴痴的望着那朱红铜门,目光似能穿透这蔚蔚高墙直飞去那人所在。

  胤禛知道,若他不顾一切,所面对的将是漫天的流言蜚语,道德枷锁得一辈子都扛在肩头。可他并不怕这些,他不怕世人将会如何讥笑嘲讽,亦不怕史官们手中笔如刀剑般无情。他的生命中,充斥着不被允许与必须遵从,他总可以任性放肆这一回,只遵循自己的心意,不再听从皇上的命令。可他不能,他不能让宛琬再深陷其中。他经历过太多的生死胜败,一颗心几已修炼成铁,却一不留神让她侵入,为她沦陷。曾与她生死相隔,犹如心尖被碾碎撕裂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原来并不是他心甘放手,便能走了开去,他们便能放过她。如果这世间惟有最高权力才能护得了她,那他便去为她争了这天下又如何?

  风呜咽地吹过,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是愤怒,是思念,是渴望,还是无奈?

  雍亲王府,书斋。

  胤禛自那晚快天亮回府后,已整三天了,他没踏出书斋一步,也没见任何人,甚至连早朝,都告假未去,素心终等不下去了,站在他书斋门外,轻轻叩门,不依不饶执着的似要叩到天荒地老般。

  门终于开了,胤禛站在门后暗影中,目光冷冷地望着她。

  他面庞削瘦,似思虑沉重,素心有丝慌乱,他的眼神为何那样凛冽又漠然,却让她目眩神迷。

  “再有什么事,爷也不该把自己关着不吃不喝。”她有些沙哑的开口。

  胤禛闭了门,坐回书案后,她跟了过去。

  俩人都不再言语,僵硬的对峙着,如铁的沉静。

  寂静的夜,胤禛听着沙漏中细沙慢慢流失,有如夫妻之情,兄弟之谊……

  素心的眼睛瞥到案几上摊放着的冷金笺,瞳孔几不为人察觉的一缩。胤禛看向她,她虽面色如常,可往下看去,她的手攥得似有些紧,像要掩饰内心的一丝不安,他抬起眼来,眼底闪烁着熠熠的星芒。

  胤禛取过一旁的芙蓉印章,盖在那张冷金笺上,细细的瞧,“还真就只有这‘宝’字略有不同,皇上说他写这‘宝’字时,手恰抖了抖,所以比平日略凸出了些。这心怎么就能那么细,连这一丝变动都利用到了。”他看了看她迷茫不解的眼神,恍然大悟般道:“我怎么和你说这些。”

  “可惜啊,”胤禛忽地取过案几上一叠冷金笺纸,用手轻轻的一一弹过。

  寂静的室内响起纸张单调的摩挲声,急不得,半点也急不得,他越镇定,她就越不能镇定,要一步一步慢慢地来,拜他们所赐,他是越来越有耐心了。

  “京城的王公贵族们用的都是这涛云轩制的纸,其中又以这冷金笺用得最多。可偏她花样奇多,”他眼露柔情,“整天喜欢些小女孩的东西,无意间让她知道了有种香草叫香雪球。哦,我带她去香雪海住过,就非要拖了我去涛云轩,让薛师傅将这香雪球制入冷金笺中,素心,你闻闻,”他随手递给她一张,“幸亏它味很淡,我也就随她胡闹去了,不然一大男人用有香气的纸成什么体统。”他语虽怪责,却透着浓浓的宠溺。

  她那双镇定如水的眼睛终于慌乱起来,犹如动物落人了陷阱般焦躁与不安,皆落在胤禛眼底。他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狂傲,她的嫉妒之心,远比常人来得强烈,她永远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地方强过她。

  胤禛起身走了过来,将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扳开,将被她紧攥成一束的冷金笺抽了出来,轻言道:“可别捏坏了,这可是整个京城独此才有的冷金笺。”

  室内的光线仿骤然暗了下去,素心视线中,只余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漆黑如墨,深邃如潭。

  她欲抓着胤禛的手,他厌恶的避了开去,她愤怒了。

  “我有什么错?天地虽大,可你们能走到哪去?又如何能心安过一辈子?我如果真的心狠,有心害她,为何要苦苦布局保她性命,我只需坐等德妃娘娘下手便是。”素心亦残忍的挑开一切人的真面。她知道胤礽必会将一切挑明在皇上面前,她曾细细揣看过那枚章印,发现了那一点的不同,盖时她仔细动了手脚,故意伪了丝细微破绽,等的便是皇上真做假时,好以为这章是别家仿了来陷害四阿哥,她步步为他着想,只除了要他舍去她。

  “你心慈放她一条生路?你会有慈悲吗?你若定了主意,绝不会甘心苦苦坐等那不确定的事。你怕等不及德妃娘娘动手,我就带她走了。你做事还喜欢留有后手,你怕万一真有事发一日,局面难以收拾。又怕我万一真就此一蹶不振,毁了你的美梦,这些理由自然都需要留着她,让你可进可退。素心啊素心,无论怎么高估你还都不为过呢。”

  他将那冷金笺放置她鼻前,“可你为什么不真的闻一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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