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清风入梦之怡殇 | 上页 下页
一〇〇


  我这才看清他对面门房外站着个人,残留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唇边泛着光,那轮廓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是韵儿。

  “起来吧,没你什么事,你留下那灯,且远远地站着,我跟王妃要在这说话,别叫人扰了我们。”韵儿眼睛看着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监说。小太监听话地把灯递过来,远远站到角落里去了。韵儿自己提着那灯,缓缓站到我面前:“皇婶,外头冷,门房里有手炉,韵儿扶您进去。”

  我点点头,一时都还无法反应过来,任由她搀着我进了门房。韵儿很高,她才十六岁,甚至已经比我高了,感觉到她挎在我肘间轻柔的手。我真的很想执起灯仔仔细细地看看她,很想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贴心的玩笑话,可我不敢,生怕她会在一瞬间躲避地无影无踪。

  门房里居然有一桌一椅,韵儿把灯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后后退半步,缓缓跪在我面前。我很惊讶,却什么都没说,呆呆地看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个,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额娘,女儿没有行家礼的机会,刚才这两次叩拜,一次给阿玛,一次给额娘,女儿就要远嫁了,不管是怨还是气,还是女儿对额娘的想,都得一并带走。这十六年,女儿几乎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恨额娘,以后不知何日得见,女儿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儿做不到跟额娘”再无瓜葛“,只能在这里补个礼,就算额娘没有白生养女儿一场。”韵儿看着我,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开两手伸向她,笑着说:“来,过来,来额娘这里。”她看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跪着蹭了几步扑进我怀里。梳头油的味道还是没有遮住她自然的发香,从前萦绕于我指间的发香,事隔五年,我的韵儿又回到我怀里,这样哭喊着额娘,轻轻拨开我心底的灰尘。

  “真好,真好。”我搂着她,轻轻晃着,“我又有女儿了,真好。”我们就着微弱的灯光,说桂林,说王府,说这几年的物事人非,生死离别。

  揩着她眼角的泪花,听她说:“额娘,韵儿真想回到小时候的竹林子里去,有时候做梦,也能梦见,还能闻见竹子香呢。那个时候阿玛总扛着女儿出去遛弯儿,一只老鼠跑过去,阿玛捡起个小石子,轻轻一弹就刚好打到老鼠的头,逗得女儿又是跳又是笑的。”

  说到着她抬起头:“可是现在见了,阿玛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这两年老得明显。女儿原本想像过阿玛是怎么样如当年一般高贵矍铄地坐在马上送女儿出嫁,如今,叫女儿怎么能放心?要是我们都能回去,女儿一定带上额娘、阿玛、皇阿玛、贵妃额娘去那心旷神怡的地方,每个人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十六岁了,还说这样的孩子话。”

  她使劲埋在我胸前,声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话,是常这样做梦,倘或有那样的去处,贵妃额娘也不会……女儿不怕生离,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轻颤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拍拍她:“韵儿,不管走到哪儿,成了什么样子,额娘还是你的额娘,你把娘记在心里头,额娘就走不远了。以后,你这么想着,就算有了什么……”

  “额娘!”她的手紧了紧,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玛说,舍不得女儿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很快就会接女儿回来省亲的。额娘等女儿带了土产回来,阿玛也等女儿回来,额娘,您跟阿玛说,您回去就跟阿玛说!”

  她惶恐的眼睛震慑了我,我惊讶于这个孩子的敏感,难怪她会为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的话耿耿于怀那么久。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抚她,只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个刻了竹叶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结的大红的如意结。我把这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佩的图案,是你阿玛亲手画了命人刻的,还有这结。孩子,不管以后你对父母是怎么样看待,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气,千万不能剪坏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么?”

  她接过去,仍旧窝回我怀里点点头。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我们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也回到车里像来时一样给允祥递帕子递茶水拍后背。

  “又剩我们俩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头看看我:“怎么?不耐烦了?”

  我正色道:“我是说,只剩我跟你了。”

  韵儿出嫁的当天,我没有出去,因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连口东西都吃不下。据说送嫁的队伍还是很隆重,但是一联想到从前熹慧远嫁的情形,印象里就只有那跟在车后打着旋儿的尘土了。

  雍正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况本来不好,只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糟的,七爷淳亲王从头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见此情形,勉强着又办了几件户部银粮支配的大事,还有军需房有关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松懈,只是这些都有专人递送,自己是再不能亲为了。病休在家,雍正征求他意见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而且采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缓了。”允祥说。

  “何以见得?”我问。

  “该进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从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现在都允了,户部的亏空都停追了,这个事他一向是最揉不得沙子的。”

  我笑:“是你追不回来耍赖,皇上也拿你没有办法吧?”

  他虚着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没有工夫了。”

  “爷又混想,赶紧把药喝了眯上一会儿,回头等刘院使来了折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执匙,敲了敲碗边,对着他挑挑眉毛。

  “你拿我当干珠儿哄呢?”他把碗接过去两口喝尽,闭上眼睛。

  门帘一响,小福子伸头进来,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难色。我悄悄走过去,他递了张白帖给我,我一看,大惊失色。屋里允祥问:“谁呀?”我赶紧把帖背在身后,进屋说:“没谁,你歇你的,刘院使来了我自然叫你。”

  他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拿来。”

  “什么?”

  “拿来!”

  “拿什么?”

  “我说拿来!”他瞪着我,明显恼了。

  我只得递过去,一面还说:“我这就备礼备帖回过去,你……”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竟一股脑爬了起来:“我得亲自去!”

  “不行!”我挡住他,“你这样子怎么出门?不行!王爷,你听我说,咱们祭礼到了,七哥他会知道的,他不会怪咱们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开我的手,“你拦也拦不住,我也就能祭这一个,我就只能祭这一个!”

  我躲开他,任由他更衣、出门、上轿。我就坐在大门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门外一阵喧哗,轿子东倒西歪被抬进来,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刚在那边出门时还好好的,路上听见王爷咳个不住,等到了门口才发现爷竟然就晕在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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