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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于是把原委说了一遍,这下换他笑岔了气,半天捶着胸口说:“这几个孩子啊,都该好好教教,不过咱们几年不在,他们倒是被调教得都还好,看来,皇父也是费了一番心的。”

  我听了点点头,不禁想起刚回来那天的情形,除了瑾儿以外其余的孩子都有些不自在。我朝思暮想的弘暾已经长得虎头虎脑,眉目分明,见到我时他躲在妍月背后,那一瞬间的疏离让我痛心不已。还好,只有一瞬,他怯怯叫了一声额娘,竟“哇”地哭着扑进我怀里。其实之后我一直想不通襁褓中离开我的他是怎么又找回那种熟悉感的,也许,这就是弘暾和我血脉相连的证据,是我永远也割不掉的永远疼痛的神经线。

  我抱着弘暾溢满温暖的时候,一只小手小小地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回过头,“额娘……”幼稚的声音带着哭腔,圆圆的眼睛竟溢满泪水,见我微笑了一下,弘晈立刻凑过来,拼命地往我怀里挤。我的手臂僵硬,被他从胳肢窝下挤进来。机械地一手圈着一个,我心情复杂,眼里却只有弘暾。

  弘昌已经长大,可能是在四爷那里呆多了,总显得很拘谨,平时话很少,除了请安问候就闷闷的了,好像连他阿玛都是外人一样。瑾儿标致端庄,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这几年在妍月的调教下学问手艺也有长进,虽然见着我还是偶尔撒撒娇,也是女大十八变了。

  “想什么呢?才跟你说的听见了么?”胤祥隔着炕桌拨拉我,我回过神:“什么事?”

  “就知道你没听,我说,德妃娘娘念叨着找你进去叙叙呢。”

  我面有难色:“我这一身重孝,不好吧?”

  “没事,反正现在也是国孝在身。况且娘娘召见怎么能不去呢?说不定是说给瑾儿寻婆家的事呢。”他端着茶杯呷了两口。

  我转身摆弄着炕桌上的铜镜子,左右看看自己,哀叹:“哎,老喽,如今连女儿都要嫁人了。”

  “总也不老不就成妖精了?”他笑起来,茶碗叮当响。

  斜着睨他一眼:“你哪里懂得我这份不甘呢?年华似流水,稍纵即逝啊。”

  “瞎念叨什么,要说老,我不比你老?”往后靠在炕枕上,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如何比我?你个男人家怕什么的。”

  “哎?那你个嫁了人的女人家又怕什么的?”他挑眉半睁着眼的表情真欠揍。

  我噎住,撇嘴一想又无话可回,就无可奈何地把这话茬儿撂开了。

  第二天,我奉诏走进几年未进的永和宫。想是之前粉刷过,此时虽然一片肃穆,却显得比从前整齐了好多。特意从后面进去,绕过同顺斋前,那一株海棠此时尚未吐出生气,只是周围漾满沧桑。

  走进去的时候,却见十四贝子在座。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意气风发深沉内敛,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与德妃闲聊,看见我进去,站起来打了个千儿,我连忙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礼。德妃拿绢子擦了两下眼角:“雅柔,这些年,可把额娘惦记坏了,快让我看看你可是吃了苦头了?”

  “孩儿不曾吃苦,谢额娘惦念。”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有些不习惯这样四平八稳的亲近了,只能捡些没要紧的说说。瑾儿的事她倒是只字没提,我见没什么要事,正打算跪安告辞,外面的小太监进来:

  “禀娘娘,前面传了话,皇上今日晚膳摆在这里,无论谁在,叫娘娘留下便是。”

  冰火

  灼灼亲恩,凛凛寒意,两重天

  看得出来,康熙今天心情还不错,没有特别古板地摆一张桌子让我们站在周围伺候,而是把晚膳摆在了偏殿。每人跟前一张雕花小几,只摆了手炉大小的铜制火锅,一个直径一尺的南瓜型红漆捧盒,盒里分八个隔断装各色菜品,另有宫制渍菜糕点各两盘,一个珐琅自斟壶并兰花珐琅杯一只。

  悄悄看一眼,康熙已经是老态尽现,左脸颊一块明显的老人斑衬得他须发皆白,原本总是透着凌厉的眼睛此时有些迷蒙,反显得满是笑意。他一进门就招了德妃坐在身旁闲话,吃穿用度的说了一大堆方才往四周看,发现了跪在地上好半天的我和十四阿哥。

  “胤祯,你的折子朕批过了,就猜到你必在这,朕自己拿过来给你。没想到甘肃免税这个事上你和四阿哥倒是难得碰在一根弦上,朕准了,已经着了户部去张罗这个事。”落座以后,有小太监递上一本折子,十四阿哥双手接了,康熙的眼睛始终没离开他,看他坐回去又说,“前日朕怎么恍惚听你额娘说你那媳妇着了凉,药可还有?德妃,你也该着人去看看。”

  “是,妾妃疏忽了,一定尊皇上的旨。”德妃赶紧站起来,脸上喜不自胜。我坐在一边百无聊赖,这种尴尬苍白的地方多呆一刻都像十年那么煎熬。

  “儿臣不能为皇阿玛分忧,还劳皇阿玛这样惦记,儿臣愧不敢当。”十四贝子双目灼灼,脸上不知是不是带了酒意而满面红光。

  “呵呵,不急,朕心里有数,你能给朕分的忧可多着呢,慢慢来。眼前就有差事要交给你,明儿个你未时到养心殿来,也不必递牌子,直接进去就行。”康熙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较之从前显得那么柔和,或者,是我从来没听过他柔和的声音吧。好像记忆里打从我第一次见他,就是无比沉闷的气氛、紧张的场合和一地亮闪闪的碎片。

  我轻晃着手里的珐琅杯,三年梨花酿的味道扑鼻而来,配上锅子冒出的蒸汽,熏得我两颊潮热,眼底却涩涩的。

  “皇上今儿个高兴,只是这酒也不能多了,您看,十三媳妇脸都红了。”德妃的声音叫我心中一惊,宁肯康熙想不起我就算了。

  果然,康熙抿着嘴,眼皮也没抬地说:“这十三媳妇可是有年头没见过了,怎么,十三阿哥的”毛病“可好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作答,倒是十四阿哥抢上话来:“皇父想是说早先十三哥腿上的毛病,不知道可痊愈了?儿臣也惦记着呢。”

  “回皇父的话,倒是没有大碍了,只是到了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会时常疼痛,臣妾一定尽心照料着,多谢十四叔惦记。”我说完顺便感激地看了十四一眼。

  “哦,这样也倒罢了。德妃,你回头也给上上心,都是你生养的,莫叫别人说你心眼偏呢。”康熙摆弄着手里的筷子,又把脸冲向我,“你家的弘暾倒是伶俐得很,明儿个还送他进来住几天,跟弘历一道朕看着喜欢。”

  德妃在一旁打趣:“皇上还说妾妃,皇上自己也是偏心得紧呢,这么多皇孙中就只疼这两个。”说着暗暗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本想站起答应着,没想到康熙又说:“谁说的,朕也疼弘春他们呢,老十四家那几个,像足了老十四,懂事稳当识大体,比不得朕有些不听话的混账儿子,就只会恃宠而骄,明里暗里地给朕难堪!”

  如果珐琅杯不是铜胎的,现在八成会碎在我手里;如果不是人对死的恐惧还能抓住理智和涵养,现在我面前那一锅子汤底也许都会扣在康熙的脸上。我不否认,跟康熙说话很累,我从没有那份荣幸能听见他说出一句不藏玄机的肺腑之言,但是这样夹枪带棒的指责却是这样狠狠地扎在我肋上,忍着鼻腔的酸痛,我只能想,幸好来的不是胤祥……

  回家这一路,脑中一直环绕着德妃和十四不自在的眼神还有康熙板着的脸,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绞干浑身上下的愤懑,等我可以再次挑着眉毛心情开朗地踏进府门时,手里只剩下一把破布条了。

  胤祥埋头在书堆里,真是名副其实的书“堆”,一个书房叫他弄得像被地震过一样。他半歪在炕上,连炕桌底下都是书,我拿起一翻,不是《孙子兵法》就是《孙膑兵法》,看看他手里那本,是《百战奇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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