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丝洞38号(60)_卫风

六〇

　　我忽然想起，不太记得是哪一天了，李柯朝我笑。

　　他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眯一下眼，有点儿稚气，没心机。

　　还有，他的唇边有个小小的酒窝，不太明显，不仔细就不会看到。

　　“为什么没写字呢？”

　　“我怕写不好，”灰大毛搔搔头，“我也不知道该在碑上写什么。师父你要觉得不好，我马上下山去抓个会写的人来！”

　　“不用，这样就挺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碑上应该写什么。

　　要写的话，写上一万个字在上面，也觉得不够。

　　所以，一个不写，也很好。

　　我在石碑前蹲下来，可是腿不稳当，所以，蹲到一半的时候，就跪倒了。

　　我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迷路的小孩。

　　想到后来再见那个人清亮的眼神。

　　我们一起关禁闭，他写字，我捣乱……

　　想到他吹笛子给我听。

　　真好听，我真想再听一次。

　　“师父，你要是想哭啊，就哭一会儿吧。”灰大毛推推我的肩膀，“李道士人还不错啦，不是那种讨厌的道士，他还教我不少东西呢。”

　　“凤前辈来过一次，敖公子没办法总来，我和道士在这儿过了好多年啊，他每天都在你跟前坐着，说话啊，写字啊，都在你旁边。他说看着你心里就踏实……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每天啊，都希望你醒过来。他慢慢变老啦，长出白头发来……”

　　风吹过来，山坡上的草叶翻出绿色的波浪。

　　灰大毛絮絮叨叨地说话。声音细碎而平缓，听起来，就像草叶的簌簌声。

　　我好像听到了他说的一切，但又像没听到。

　　“后来他走不动了，就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我把他搬过去。嗯，他最后走的时候也在你旁边。我从外面进来，看到他神情安详，头就靠在你的手旁边。后来我把他埋在洞口，他自己以前是这么对我交代的，他说这样离你不太远……”

　　灰大毛偷偷看看我，我说：“继续说，我在听。”

　　“哦……道士平时也不怎么打坐修炼啊，我曾经想过，看看他能不能想别的办法，活久一点儿，不要老……他说不用。他说啊，缘分这东西是不能强求，要是强求的话，可能原来能得到的东西也会失去。他说，只要你好好的，他就算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笨蛋……

　　“嗯，我和他处得还不错，他可没有看不起我是个小妖怪。我有次还问过他呢，他知道你是蜘蛛，怎么不害怕？他说你的心很好……再说，你是蜘蛛的时候，小小的一小点儿，才比他的指甲大一点儿，有什么好害怕？我想啊，他肯定是和别人不一样。既然他连你这么毒的蜘蛛都不怕，那我不过是只小老鼠，他肯定就更不怕了……可是有一次啊，我喝醉了酒，就现了原形了嘛，他居然嗷一声，一下子从桌子跳过去了，跳过了桌子啊。原来他不怕蜘蛛倒怕老鼠。”

　　是吗？我都不知道，原来李柯怕老鼠啊。

　　嗯，他又没说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老鼠，所以我不知道也是当然的。

　　太阳照在身上，额头很烫，可是我手脚还是冷冰冰的。

　　“嗯，还有，这个道士不吃荤的，所以啊，我和他的东西要分开吃，他就吃些松子啊黄精啊青菜啊什么的，还常常不吃。有次我请他喝汤，喝完问他好不好，他说很好喝，我才告诉他是山鸡汤，那会儿他的脸色啊，哈哈哈……”灰大毛笑了两声，又突然停住声音，看看我的脸色。

　　“继续说啊。”我听得很认真。

　　我有点儿嫉妒灰大毛，可以和李柯这样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每天都看到他。可以说话，可以看到他，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再也看不到了。

　　这些黄土，这个没有字的石碑，这漫长的三百年时光，把我们永远隔开了。

　　再也见不到他。

　　天慢慢黑下来，夜色浓得像墨。然后似乎没过多久，东方又白了，太阳升了起来，霞光满天，灰大毛小声说：“师父，先进去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腿都不会走了。

　　回头看的时候，这个石洞的外表很普通，真看不出里面别有洞天。

　　“这儿不错吧？”灰大毛笑眯眯地邀功，“伽会山这儿算得上山明水秀，这个洞又冬暖夏凉，还安全，旁人想找麻烦都不容易。”

　　“嗯。”我左右看看，晨曦和薄雾浅浅混迹，四周的群山一片黛色，在浅灰天幕衬托下，看起来浑然一体，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

　　“对了，为什么我们不回桃花观？”我转头看他。

　　灰大毛犹豫了一下。

　　“说吧。”连最大的坏消息都听过了，桃花观要是倒了，散了，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早就没有桃花观了。”灰大毛鼓足勇气说，“那个晚上，就是道士来围攻我们的那天晚上，不要说桃花观了，就是那片山都不见了。”

　　“呃？”是我那团雷光给轰得吗？

　　“先进去再说吧师父，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你睡了三百年，这三百年可真是沧海桑田……”

　　是啊，的确是沧海桑田。连灰大毛这不学无术的家伙都会用成语了，外面的世界也许早就和我知道的不同了。

　　“这事儿我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灰大毛苦恼地皱着眉头。

　　“你慢慢说吧，我们时间多得很。”

　　他点点头，“嗯，那得从几百年前说起了，那会儿妖魔没有后来过得那么忍气吞声，道士们也没有这么猖狂的。桃花观主只是个小桃树精的时候，有个道行已经很厉害的前辈照顾她。后来，那个妖族的前辈不知道得罪了哪路高人神仙，被封镇起来，就镇在那个桃花山的地方，镇在地底深处。那儿原来没有山，是他被封镇之后，桃花观主在那儿住下来，那儿慢慢成一座山，山上都是她种的桃树。她反正一直没死心，想把自己那位恩人救出来。隔了几百年，那些道士们虽然不知道这山下镇压了什么，可是却知道观主一定有所图谋，所以一定不会让观主成功。观主想了很多办法，后来知道封镇时的五行阵因为阵眼有一个没有定死，所以这个阵法不是牢不可破。”

　　“缺了什么？”

　　“五行缺雷。”

　　我刚才其实一直心不在焉，灰大毛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听到这句话，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存在许久的疑问，慢慢得到了解释。

　　“缺雷？”

　　“对，据说当时斗法，土、水、火、雷、风，这些法宝道士应该是有一套的，可是斗法时好像就少了一个，后来在封镇的时候，法宝不全，雷火之力就以符纸替代了。经过几百年，符纸本身的效力也慢慢褪了，所以观主她……觉得以雷火去冲破那阵法应该行得通。可是普通的雷火哪有效力？所以，她开始收徒，栽培那些小妖怪们……”灰大毛不知想到什么，打个寒噤，“观主在弟子要经历雷火天劫之前就把他们都封起来，关起来，等她觉得攒够了，这么多天雷之劫会在一夕之间到来，一定能冲破那个阵法的……”

　　我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么，冲阵法的时候，这些受雷劫的弟子会怎么样呢？”

　　“这个观主恐怕就不会关心了吧……”灰大毛垂下头，和我一起沉默。

　　原来我们这些同门，牡丹师姐也好，桃直师兄也好，三六、三七、我，还有像灰大毛这样的小弟子，不管我们心地如何，修为如何，我们是什么样的来历有什么样的心情……这些统统不重要。观主她就像在养家禽家畜，等养肥了好杀来吃。她只需要我们这些小妖经历劫数的那一刹那的雷劫。

　　那牡丹师姐她们根本不是出师了，也不是被什么高人带走再修炼去了，她们都被观主给……

　　“那晚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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